鼓书艺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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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宝庆打算丰丰盛盛、痛痛快快地过个年。年过得热热闹闹,人就不会总想着老家了。再说他也乐意款待款待大家,这能使家里显出一股和睦劲儿来。
他给二奶奶一些钱,叫她带着大凤上街买东西去。她很会买东西。别看她好酒贪杯,情绪又变幻莫测,买东西,还价钱,倒很内行。就是他亲自出马去讲价钱,也没她买的便宜。
拿到钱,乐坏了二奶奶。为了庆祝这个,她先喝了一盅,接着一盅,又是一盅。等她带着大凤上街时,已经醉得快走不动道儿了。她醉眼惺忪,可还起价钱来,还是精神抖擞。那些四川的店铺伙计,顶喜欢为了争价钱吵得面红耳赤,二奶奶也觉得讨价还价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儿。要是她买一斤蚕豆,准得再抓上一把葱,塞进菜篮子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带着闺女回来了,篮子塞得满满的。她给自己剩下了一些钱,够她好好喝上几天酒了。
宝庆去看大哥窝囊废。他给了大哥点钱,要他回家团圆团圆,过个热闹年。
窝囊废冷笑了。“在这么个鬼地方过年?你说怎么过?算了吧!”他愁眉苦脸,本来,他整天没什么挂心的事,可最近为自己的年纪,担起心事来了。头一条,他不愿意死在外乡。“甭那么说,哥,”宝庆笑着说,“越是离乡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为这个,才给您送钱来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给您自个儿买点什么去。”
窝囊废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钱。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钱,”他说:“你可以把钱搁在那儿——搁在桌子上。”
宝庆走了以后,窝囊废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买了个叫做“五更鸡”的小油灯,既能当灯使,又可以温茶水;一个竹子做的小水烟袋,一对假的玉石耳环,还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红纸一件件包起,准备年三十晚*希透蠡锒*
宝庆象个八岁的孩子似的盼过年。他一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盼着除夕到来,好大吃一顿。他想方设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样起劲。于是全家都一心一意准备着这个喜庆日子。连大凤也高高兴兴地在厨房里帮妈的忙。事与愿违。除夕晚上,宝庆的班子有堂会,宝庆很伤心。他准备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可是,堂会怎么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里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让大家去挣这一份节钱。不论他怎么惋惜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他还是得去。
堂会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外面下着雪。秀莲、小刘和宝庆走出门,穿过狭窄的街道时,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脸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琴珠没来唱堂会,小刘知道她准是跟个男人去了。他气坏了,没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饭不说——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莲眼里含着泪,心里头很难过。
宝庆两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筒,大声叫滑竿。他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大雪里,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宝庆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步履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间或有一家,窗帘里面还有亮光。只听见里面围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着。秀莲眼里满是泪水。
忽然间,来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里走着。宝庆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张口要价,就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毛钱。
可是,谁该坐滑竿,谁又该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个人都抬走。小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让秀莲坐吧,”他说,“我能走。”
“你坐上去,”宝庆下了命令,“我们喜欢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紧。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刘上了滑竿。大哥那么尊重他,他很高兴。他笑着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说,“明儿我来给您拜年——一定来。”
宝庆和秀莲站在那儿,看着滑竿消失在黑暗里。秀莲累了,她翻起衣领,把脸缩在领子里。
“来吧,闺女,”宝庆说,“咱们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几步才回答:“我不累。”从她的声音听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宝庆也很累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家里的人。
别人家都在过年,他和闺女却得这么着在街上走。他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说:“秀莲,又是一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十五了。记住了吗?你今年应该把书唱得更好。”秀莲没答碴儿。过了一会,宝庆又说开了,“咱们现在挣的钱不少了——可以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了。”“干吗说那个,爸?”她突然问道。她正瞧着自己的脚。一双鞋糟蹋了,差不多还是新的呢。
“这是大事。每个闺女都该结门好亲。”
她一声不吭,叫他心里发凉。他们继续往前走,她心里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爸爸老要提他们的买卖。他钱挣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么关系?
总算到了家。宝庆拍着手,象个小学生一样,高兴得欢蹦乱跳。“总算到家了,咱们总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说,心里希望有谁能出来接接他们,可是,没人。他们自己走上楼,衣服上的水淌湿了楼道。
二奶奶已经醉了。她已经上床,打开呼噜了。窝囊废正在秀莲屋里跟大凤说话。他俩都是一副哭丧相。窝囊废醉醺醺的,话越来越多。“钱,钱,钱,”他正跟大凤说着,“钱又怎么样。为什么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挣钱。人生几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过的?”
宝庆一屁股倒在堂屋里的一把扶手椅里。红蜡还燃着,烛光就象黄色的星星一样,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动着。钱……钱……钱……这么干下去,值吗?
秀莲走进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
“来,侄女儿,”窝囊废叫道,“来玩牌,让你大伯赢几个怎么样?”
“不了,大伯,”秀莲说,她已经乏得厉害,小嫩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了。“我要睡觉。”她脸冲着墙,睡了。
窝囊废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莲。”他悄悄地说,摇晃着他那花白的头。
九
到四月份,重庆的雾季就算过去了,但早晨起来,雾还是很浓。那雾,潮湿、寒冷,象块大幕布似的盖着山城,直到日上三竿,才逐渐散去。太阳升起如猩红色的火球,看着有点怕人。这是不祥之兆,主兵灾;它也主大晴天,就是说空袭又将来到。重庆的天气可以截然分为两季:冬冷,有雾;夏炎热,无雾——却包含着危险。谁都知道,只要天一放晴,日本飞机就又会临头。
四月底,这年头一次拉了警报。飞机并没有来,但人人都知道战乱又已来到。雾这个起保护作用的天然防线没有了,人们只好听天由命。
宝庆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他亲身经历过的一些空袭,想起来还叫人心惊胆战。他决定把窝囊废送到南温泉去,那儿离城有四十多里地,比较安全。他要窝囊废到那儿去找上两间房;租旅馆,赁房子,都行。要是重庆*ち苏ǎ郊易芑褂懈霭采碇Α*
于是五月份那令人难忘的一天来到了。山城已是黄昏,太阳老远地,象个大火球。书场附近有些人在喊:拉警报了。也有人说,没拉警报,是讹传。外地来的难民,懂得空袭的厉害,很快躲进了防空洞。本地人还在各干各的,有的人满不在乎地在街上晃荡。这些“下江人”真是神经过敏!空袭?连一架飞机也没有。
突然之间,飞机来了,发出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朝防空洞奔去的难民跑得更快了。
他们听见过这种声音——是轰炸机。可是四川人却站在那儿,两眼瞪着天空。也许是自己的飞机吧,刚炸完敌区回来。根本没有炸弹,怕什么?
雾季一过,二奶奶没敢再喝酒。她不乐意给炸得粉身碎骨。活着还是有意思得多。白天黑夜,她随时准备钻防空洞。她把钱和首饰小心地装在一个小包里,随身带着。
这天下午,她正在检查这个跑警报用的包,盘算着还能不能再放点别的什么进去。最好能带瓶酒,等头晕的时候喝上两口。秀莲正看她积攒的旧邮票,大凤做着针线活儿。
猛的,只听见头顶上一声巨响,好似一柄巨斧把天劈成了两半儿。秀莲一下子蹦了起来。
宝庆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没听见警报呀!”他说。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想站,站不起来。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包。她往起站了两次,可是腿软得不听使唤了。宝庆走过来扶她,秀莲奔到了窗边。一阵凄厉的呼啸穿房而过,声音越来越响,猛地又哑然无声了。“快躺下,”宝庆喊道。他自己也趴下了。
炸弹爆炸了——三声闷响,书场摇晃了起来。一只花瓶从桌上蹦到地下,摔得粉碎。
秀莲用手指堵住耳朵,爬到靠窗的桌子底下。外面街上扬起了一阵烟尘。接着又是一起爆炸,声音短促,尖厉,一下接一下。整个书场天翻地覆,好象挨了巨人一拳,接着就听见震碎的玻璃哗哗乱响,纷纷落地。
宝庆头一个开口:“走了,我估摸着。”他还在地上躺着。他说话,为的是安慰大家。谁也没答碴儿。他四面瞅瞅,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大凤,你在哪儿?”大凤在隔壁屋里,趴在床底下呢:“妈,您在哪儿?”二奶奶还坐在椅子里,紧紧攥着那个口袋。她脚下湿了一大片。她尿了裤!“过去了,”宝庆安慰她说。她不言语。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手冰凉。看见她在哭,他叫大凤过来,安慰安慰妈妈。大凤打床底下爬出来,身上脸上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眼里一包泪。
宝庆穿上了鞋袜。等二奶奶定下神来,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你上哪儿去呀?”她喊起来了。
“去看看唐家,我得去看看他们怎么样。”
“就不管我了?我快吓死了,你倒只想着别人。”
宝庆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下了楼。她又神气地跟他作起对来了,这就是说,她已经没事了。他有责任去看看唐家怎么样了。琴珠是他班里的角儿,小刘是重庆独一份儿能弹三弦的琴师。他现在必须去看看他们,以后,他们或许就会少找他一点麻烦。
外面街上和平时一样。他以为街道已经给炸没了,炸弹离得那么近。到处都是碎玻璃。一些消防队员和警察跑来跑去,街上的人并不多。太阳已经落山了。隔街望去,后面几道街的屋顶上,彩霞似的亮着一道强光,那不是彩霞,那是房子起了火。山城的一部分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心揪得发痛。他加快了步伐。是唐家住的那一带起了火。他的角儿!
他的琴师!走到后来,一排警察挡住了他。他拿出吃奶的劲头,打人群里挤过去。整条街都在燃烧。烧焦了的肉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一阵恶心,赶紧走开。
末了,他爬上了山,冲着唐家旅馆的方向走去。也许他能打胡同里穿过去,找到他们。然而,所到之处,惨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浓烟铺天盖地朝他滚了过来。只听见火烧的噼啪声,被火围困的人的惨叫声,以及救火车不祥的铃声。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黄花,从各处冒出来,很快就变成了熊熊的火舌。头顶上的天,也成了一面可怕的镜子,忽而黄,忽而红,仿佛老天爷故意看着人们烧死在下面的大熔炉里来取乐似的。
宝庆低着头,怀着一颗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