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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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客人跟汽车运输业和曲艺界有关系。不是朋友,就是对头,来此是为了白吃一顿,或者抽抽外国香烟。四爷把姑爷如何有钱,讲得天花乱坠。光是待客的美国香烟就取之不尽。美国香烟的确很值钱,谁不愿意来参加婚礼,白捞几支呢?
乐队奏起了兔子打帽子里蹦出来时的伴奏曲,新郎新娘被人蜂拥着,走了出来。唐四爷今天算是露了脸。他把脸上那些抽大烟的痕迹,洗刷一净,胡子也剃了个精光。一对小眼睛高兴得发亮,薄薄的嘴唇在又大又尖的鼻子底下,笑得合不拢。真是个好日子!这一回,闺女总算卖了个大价钱!一辈子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四奶奶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绣花旗袍,瞧上去象座铺满了春花的小山;又象海上一条蒙有伪装的大航船,到处都花花绿绿的,弄得人闹不清它到底是在往哪个方向开航。她费尽心机,才把自个儿塞进了那件衣裳里,箍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但还是神气十足。当她摇摇摆摆,爬上礼堂的台阶时,有几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她马上伸出手来,拧他们的耳朵,熟练地用下流话骂了起来。
秀莲穿了件一色的粉红旗袍,手里拿了把野花,一边走,一边动人的笑着。她往礼坛上走的时候,有的人拍起手来。她好象并没看见他们,头昂得高高的,姑娘家,走起路来腼腼腆腆,规规矩矩的。在这一帮打扮得花里胡哨、庸俗不堪的人群里,她真象一朵朴素的小花,仪态自然。
新郎新娘走在最后,琴珠扭着屁股,叮叮当当摇晃着手镯;新郎昂首阔步,在她身边迈着鸭子步。为的是显摆他那马靴和银马刺。
他们一出现,礼堂里就热闹起来。大金牙早就说好,要朋友们给他叫好,他们也确实很卖力气。有的拍手,有的朝他们撒豆子和五彩纸屑。仪式举行完毕,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众人齐声大叫:“亲个嘴!”他们当真亲了嘴。这象征着他们的爱情经过当众表演,已经把过去的丑事都遮盖了。
于是新郎给了新娘一个镏子,一对钻石镶的手镯,额外还添了一支上等美国金笔。
证婚人是一位袍哥大爷,为了表示祝贺,讲了一番话。他的话当然难登大雅之堂,不过听众一再鼓掌,淫秽的气氛登时活跃起来。客人们使劲叫喊,要新郎报告恋爱经过。
秀莲觉得不舒服,孩子在她肚子里,一个劲地踢腾。屋子里挤满了人,气闷极了,她觉得喘不过气。琴珠好意请她当傧相,说什么也得给琴珠争点儿面子,至少要坚持到仪式完毕。她脑门上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她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忽然,她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倒在地板上。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爸坐在床边,脸惨白,拉得长长的,眼睛很古怪地发着亮。
他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到了,他舐了舐发干的嘴唇,“是谁坑了你?”他费难地问,“是谁?”
她简简单单,把事情告诉了他,丝毫不动感情。把事情说出来,她倒平静了。把秘密公开讲了出来,她觉得痛快;在她肚子里蹦着的孩子,好象也不那么讨人嫌了。
宝庆没有责备她。他光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可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这个下贱胚张文,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没想到钻了他的空子,糟蹋了他的女儿!
他在下午常去的茶馆里,遇到了张文。他一见张文,就知道秀莲说的句句是实话。张文拿笑脸儿迎他,可是不敢正眼瞧他。
“你打算怎么办?”宝庆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怎么办呀?”张文问。宝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那油头滑脑的家伙就是一拳。张文很快闪过一旁,手往口袋里一伸,一支枪口就对准了宝庆。因为恨,也因为怕,宝庆的脸抽搐起来。
“你这个老废物,再敢来找我的麻烦,”张文不慌不忙,打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就象宰个耗子似地宰了你。”
宝庆脑子一转,深深吸了口气,立时拿定了主意。他脸上挂着笑,大声说起话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见,“开枪吧,我反正也老了。你还在娘胎里,我就走南闯北,凭本事吃饭了。”他慢慢冲着这个土匪走过去,一双大黑眼直勾勾地瞪着张文的脸。“开枪吧,小子,开枪。”
张文鼓了一会儿眼睛。没人这么顶撞过他。他以前每次拿枪唬人,多一半人都怕他,他不加思索,就立时宰了他们。宝庆却|奇|公开向他|书|挑战,叫他开枪。张文杀过很多人,不过他不想当着这么多证人,落个蓄意杀人。
他的枪口朝了下。他把头歪在一边,冲着宝庆笑了起来。
“我哪能把岳父大人给杀了呢?我不是那号人。”“你打算怎么办?”宝庆严厉地问。
“听您的吩咐,方老板。”
“你打算娶她吗?”
“我当然乐意,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
“那就是我的事儿了,老家伙。”张文朝外迈了一步,摇了摇头。“我就是不能,给政府干事,不能结婚,这你还不知道吗。”
“你以后不许再上我的门。”
张文笑了起来。他弹了个响指,冲地上吐了口痰。“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
宝庆想起,张文最爱的是钱。也许……“你要多少?”他问,定定地看着这小子,“你要多少?我有钱。”“钱我要,老家伙,”张文笑着说,“不过,人我也要。她是我的人了,她爱我。我就是她的丈夫,不信你问她去。”宝庆气糊涂了。“狗杂种,”他叫了起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文觉着挺有趣。“骂人不好,老家伙。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最好留点儿神。你的好朋友孟良已经尝到滋味了。他以为能跑掉,可还是落了网。怎么样?你放明白点儿。秀莲肚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想拿她怎么办,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放心,我错待不了她。
你要是放明白点,我也错待不了你。“
他摸了摸油光水滑的脑袋,点上一支烟,踱了出去。
宝庆象个梦游人,慢慢悠悠地回了家,径直到了秀莲屋里。秀莲不愿多讲话,问她什么,她光笑笑,直摇头。“你怎么,咳,怎么就让他糟蹋了呢?”宝庆一个劲问。他简直疯了。脑门发烫,心发疼。“跟我说说,怎么,怎么回事。”他哀求道,他伸出手来想摸摸她,又缩回了手。她始终半笑不笑地瞅着他。
他没注意到二奶奶和大凤已经走了进来。他看见的只有秀莲的脸,薄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里黑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啪的一声,一大口粘痰吐到了秀莲脸上,宝庆跳了起来。他双手抓住老婆,把她拖了出去。他在门外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回到屋里。闺女就是作了孽,也不能啐她。大凤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秀莲擦着。“跟我说说吧,”她央求道,“你的难处,干吗不说说呢,说出来就痛快了。”秀莲拿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你怎么打算呢?”大凤又问,“跟他去吗?你真爱他吗?”
“有什么别的法子呢?”秀莲可怜巴巴地说,“象妈那个样儿,我在这儿,怎么待得下去。”
“他会跟你结婚吗?结了婚,能养活你吗?他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我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呢?我见了他就昏了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也许这就是爱情。挺难受,可又丢不下。”“他真喜欢你吗?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不懂你说的那个爱情。他对你,是不是跟你待他的心肠一样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秀莲攥紧了拳头,捶起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难过,我又不难过。我不跟他去,上哪儿去呢?不去,我就成了个下贱东西,给全家丢脸。去呢,也不会有好下场。”
过后,大凤对宝庆说,秀莲想跟她的情人去。宝庆没法,只好答应。他想到他的生意,全完了。秀莲唱的那一场,谁能顶得了?琴珠嫁了人,也走了!他想起来,他跟小刘可以来段相声,这也许是个办法。
他下楼,到书场里去。当晚,他和小刘来了一段,不过,很不成功。
散了戏,宝庆在书场大门口雇了个拿枪的把门,叫他无论如何,不让张文进门。他买了把锁,把秀莲锁了起来。他不怕张文,就是张文拿枪打他,他也要跟他见个高低。二十
五
过了一个礼拜,宝庆家来了六个拿枪的汉子。他们走到书场楼上,把宝庆看守起来。
然后张文走来,给秀莲开了锁,叫她跟他一起走。
秀莲一见张文,又是哭,又是笑。可一见他的枪和那帮人,就瘫在床上。
“秀莲,跟我一块走。”张文用命令的口气说,脸色死白死白的。
她一动不动。
“走吧,把所有的东西和首饰都带上,”他又命令似地说,声音尖得刺耳。
她还是不动。
他不耐烦了。“怎么了?”他问,“怎么了?”“我得跟爸说一声,你不该拿枪吓唬他。”秀莲说。她已经打定主意。
“你不是我的人吗?”张文担起心来了。
“我是你的人,孩子是你的,”秀莲指着肚子说,“不过,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我得跟我爸爸说一声。他,他是我的……”她咬住了嘴唇。
“走吧,”张文催她,“别净说废话!耽误工夫!带着你的首饰。”
“我跟你走,首饰也忘不了。不过我一定得跟爸爸说一声。你可以拿枪吓唬他,我不能。”
“先把首饰给我。”张文不耐烦了。
“不行,我得先看看爸爸。”
“好吧,去吧。”
秀莲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了爸爸的屋。
宝庆很镇定,泰然自若。他坐在把椅子里。两条汉子站在他对面,枪口对着他。他安详地看了看秀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眼面前的事,压根儿跟他没关系。
秀莲起先走得很慢,然后,不由自主地冲着他,急忙跑过去。她本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会跪在他面前哭。末了,她气咽声嘶,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爸,您白疼我了。电子书,叫我走吧,我没法儿不走。”
宝庆说不出话。他的手紧紧攥着椅子把,发起抖来。忽然,他冷笑了一声,说,“走,走,走。女大不可留,走吧。”
张文走了过来。他不看宝庆,拉起秀莲:“走。”
她拿了衣服首饰,低着头跟张文走了。出了门,她看了看天,天上有只鸟儿在飞。她想,不管怎么说,总算自由了,象那只鸟儿一样。
张文把她带到个僻静胡同里。所有的房子都炸坍了,不过废墟里也还有人住。有的房子倒了墙,有的没屋顶。一座房子里,有间火柴盒似的小屋,墙被炸弹震歪了,跟天花板分了家,所以屋里亮得很。屋里有一张竹床,两把竹椅,一张桌子。
“这就是咱们的家,”张文说。
秀莲看不下去。这地方太可怕了,到处是耗子、臭虫。不过她不愿意让他看出她的心事,她看了看他。“咱们的家,还挺不错的,”她说。她希望张文对她好,减轻她离开爸爸的痛苦。
床上放着她带来的包袱,里面包的,多一半是鞋袜。她想起口袋里还有些首饰,就都拿了出来,搁在他手心里。“给你,我拿着也没用。”
看见金子,他的眼睛放了光。为了报答她,把她搂在怀里。
他们商量该怎么收拾屋子,秀莲出了很多主意。屋子小,跟洋娃娃住的一个样。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朋友来了,也好坐下喝杯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