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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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避自己家所在的社区的“革命行动”。
幸而当年的中国家庭妇女们大抵没疯狂,并管束自己的中学生儿女莫做恶事,经常教诲自己的高中生儿女莫参与打砸抢,否则,中国不知会更乱到什么程度。
在此一点上,新中国的第一代母亲们,实在是功不可没。一想到她们中绝大多数人还是文盲,又不能不使人心生敬意。
当然,在居民社区中,也发生过由家庭妇女们自己召开批判会的事。批判对象,无非是街道小干部、街道小厂的头头儿。但是一般不会过激,历数他们或她们的官僚主义、营私舞弊、办事不公、仗势欺人而已,也就杀杀他们平日的威风,出一口窝心多年的恶气罢了。她们中免不了也有人假“革命”之名泄私愤,揭人隐私,啐人脸面的,但仅此而已。太过激了,也是大失家庭妇女们之人心的。
高中生、大学生“红卫兵”们一般不会深入普通居民社区进行滋扰,那太掉他们的价儿。
作为学生,中学生也罢,高中生也罢,大学生也罢,“文革”中不少人是怀有私心的。“老三届”尤其如此。
“文革”后,或升学,或分配工作,首先考虑的一条,是在“文革”中的表现。
这乃是“文革”初对学生们的公开承诺,此承诺当年曾发表于“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
后来又号召“上山下乡”,承诺就不算数了。
而且当年强调,重在“文革”中的表现,“文革”前的表现仅供参考。
关系将来的人生命运,于是一切中生、高中生、大学生,被牢牢地攥在“文革”的政治大手中了。你不想升学,总还希望有份工作吧?那么好,请你在“文革”中有所表现。越有突出的表现,越接近你的希望。
尽管如此,女中学生们一般不会像某些男中学生那么肆无忌惮。这是由她们少女的年龄所决定的,也是由她们是女性所决定的。她们普遍自然都不愿表现得很不积极,但也都不愿争着表现得格外积极。何况,有男生们在积极地自我表现着,留给她们表现的政治空间有限。
中学男生们分为两类,一类为着明确的目的不遗余力地有所表现,而且一呼百应地向今后也许决定自己命运的政治势力靠拢;另一类却相当现实,既然不上课了,那劳你们大驾先“革命”着,我可得找地方为我家挣点儿钱再说。故“文革”中,在哈尔滨市,一个有趣儿的现象是,凡大型的集会,女生多,男生少。女生身在“革命”中,心在“革命”外,不是为了江山属谁喊口号,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参与喊给别人看的。仅仅一年后,她们中的不少人,也大隐而隐于“革命”。
“文革”前两年中,许多平民阶层的母亲们沾了“革命”的光——她们的早早就厌倦了充当“小将”的女儿们,十之八九从第二年起就干脆忘了中学生的身份,当然也不愿继续“小将”的“使命”,归效家庭,替代是家庭妇女的母亲们井井有条地操持家务,重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一种大姑娘的家庭角色。
高一、高二的女生也差不多尽是这样的。一边做大姑娘,一边关注学校里的动静,期待安排自己命运的消息。
恶的女初中生、高中生是有的。人们后来往往将她们的恶归于“愚忠”,这是很不全面的一种结论,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错误的一种结论。据我看来,她们当年的恶,所包含的个人功利内容和复杂性的心理内容,远比政治的内容多,绝非“愚忠”二字所能解释清楚的。
我当年就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学习非常优秀的女生和相貌极为平庸的女生中,父母“靠边儿站”了的女生和父母正红得发紫的女生中,往往尤会爆发较恶的“革命”行为。
第一类,因为自己从前的优秀学习成绩一概不受重视了,失落感极其强烈。好比一向的储蓄突然被宣布过期作废了,而自己竟一点儿也没有来得及潇洒地消费过,内心里是非常恼火的。你们不是指斥我为“白专”典型么?那我就“革命”给你看看!“革命”不就是流行的那么一回子事儿么?比获得优秀的学习成绩容易多了!就像重新开始另一种短期高息的储蓄,她们的“革命”表现十分急切,带有泄愤性。她们“革命”的对象,往往针对着文化知识者们而去。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她们“革命”的对象被当成与她们殊途的目标,既然我已不能达到,那么便让文化知识者们“见他妈的鬼去吧”!
第二类,其“革命”的目光,专投向那些漂亮的女人和儒雅斯文的男人。她们剪漂亮女人的头发,往漂亮女人脸上泼墨时,或羞辱儒雅男人使之斯文扫地时,内心里获得很大快感。她们平素不被注意,更从不曾被作为女性欣赏过,而她们企图吸引别人注意、希望被作为女性欣赏的心理偏又十分强烈。她们长期扭曲着的、不正常的甚至病态的性心理,以“革命”的名义实习恶。
第三类,其“革命”行为具有报复性。既然我的父母“靠边儿站了”,被“打倒”了,那么别人的父母也休想被“结合”,也休想平安无事。以凶狠地“革”别人的父母之“命”的方式,既证明了自己仍配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又表现了与自己家庭划清界限的姿态,一举两得。她们的“革命”对象是干部。
第四类,其“革命”的行为具有表演性。既然我的父母已被“革命委员会”“结合”或“倚重”了,那么我须比父母更加“革命”,以证明“革命”的父母才配有如己般“革命”的女儿。如己般“革命”的女儿,其父母当然必是“革命”的无疑,所谓“革命自有后来人”。她们的“革命”目标极不确定,今天冲击这里,明天砸烂那里,后天捣毁另一个地方。总之要不间断地显示其“革命”性,乐此不疲。
如果还有第五类,那就是天性恶的一类了。
这样一些“文革”中的女初、高中生,当年各大中小城市皆数量不同地存在着。大学生“红卫兵”中也有此几类女生。她们对于女性“革命”对象,尤其具有冷酷的“革命”心理。
高三的“红卫兵”,大学的“红卫兵”,其“革命”之目的后来已不同程度地与“权”字相结合。自己所在一派组织一旦掌权,自己将来或升学或工作,便受关照。今天的“浴血奋战”,乃是明日的“革命资本”。好比革命前辈出生入死,后来都享革命成果一样。所以,高三的、大学的“红卫兵”,在社会上冲杀了一阵之后,便事不宜迟地返回学校去夺权,为夺权而不惜进行武斗。哪一派夺权在手,便意味着哪一派“革命”成功。“革命”成功,便可利益分享。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所谓“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陇城”。“文革”利用学生,学生借助“文革”。“愚忠”二字,七分佯愚,三分真愚;三分忠于伟大领袖,七分忠于个人欲望。
“文革”对中国青年实行了另一种教育。它成功地使青年从那时开始懂得,人生的许多好处,可以通过投机政治而获得。达到目的之方式简单易学,快速便捷。这一种不良影响,在今日之中国仍阴魂不散、“大有作为”。
“文革”中的某些女工,当年“造反”精神不亚于男性。其“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勇气”,可与大专院校的某些“老子天下第一”的女“红卫兵”头头们一比高下。
这乃因为,她们长期置身于各种矛盾之中。比如管理与被管理的矛盾,压制与被压制的矛盾,权力专制与公平要求的矛盾等。她们在各种矛盾之中,又耳闻目睹了许许多多不公平现象的存在。比如升级,比如提干,比如加薪,比如分房子……她们对于某些以权谋私的干部早已极其不满了,只不过没有人为她们撑腰进行挑战和对抗。毛泽东一旦亲自为她们撑腰,她们当然地“天不怕地不怕”起来。她们“革命”的对象,不但是那些对她们的切身利益长期稳操夺予大权的人,而且是栽培和器重她们的人,尤其是女人。
“将某某的大红人揪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当年的工厂里,此类标语比比皆是。
若那“大红人”还是女人,若那女人还被揭发与男上司发生过性的关系,则她的下场将十分可悲,而她的男上司不但会陷于四面楚歌之境,还几乎丝毫也不能引起同情,只能受到女工们的唾弃和鄙视。
当年,女工们最为憎恶之事,莫过于其他女人靠姿色巴结男上司,并以肉体相悦达到个人目的。
她们对于那样的女人,往往也会极尽凌辱。
她们的“造反有理”,单就具体的人和事而言,有时也有正当的一面。但置于“文革”的大背景来看,又无疑是对一场危害深重的政治劫难的推波助澜。但是她们当年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觉悟。经历了“文革”的人,只能在“文革”后期才渐萌这样的反省。
“文革”前,政治在中国,像在其他一切国家一样,主要是男人们的事。
“文革”却怂恿女性在政治中大显身手。女性生逢其时,一旦受政治的重用,自然也会尝到甜头,自命不凡、趾高气扬起来。
比如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工,仅仅因其“造反”积极,便被抽调到什么“专案组”,有权审讯某些从前对于她高高在上的男人,或者他们的女性“大红人”。而她白纸黑字落下的结论,决定对方有一线重新做人的机会还是完全没有只能永远是“鬼”,那么该女工的心理感觉难道竟会是不好的么?
又比如她因搞“专案”有功,更加受重用,被“结合”进某级“革委会”做委员,从此与某些具有新权威的男人平起平坐,她难道会觉得她的“革命”不值得么?
再比如她居然出入有车代步了,搬进了“走资派”家的大房子住,开始有人毕恭毕敬地向她请示什么事了,开始批阅文件了,开始有秘书了,一家人跟着风光了,子女的家庭成分也因自己身份的变化而由工人改填为“革命干部”了,她会认为“文革”是错误的、是一场闹剧么?她会容忍别人否定“文革”甚至反对“文革”么?她当然掷地有声地发誓,谁企图否定“文革”、企图反对“文革”,便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并且不是说说而已。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政治几乎成了一切人追求人生变化的唯一途径,那么几乎一切男人女人最初都会从心理上应和这一种政治,投机这一种政治。也会从中学生、高中生的年龄起,向大人们学习种种取悦这一种政治的不良经验。甚至,肯定会污染孩子们纯洁的思想意识。
“文革”中,孩子们之间,孩子们对大人们的“揭发”行径、“告密”行径,以及利用政治罪名进行伤害甚至陷害的行径,于今想来,真是令人觉得既丑陋又可悲。
“文革”中靠投机政治发迹的某些女性,对“革命”对象毫无怜悯的冷酷程度,以及将别人“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后快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每令男人感到她们简直不是女人,怀疑她们的心肠是铁是石。
但绝大多数“文革”中的女工“造反”了一阵子,为自己从前所受的不公平对待讨到了一点儿舆论上的公平,也就不再两眼整天紧盯着“走资派”的一举一动了。后来,她们竟渐渐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