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宋朝-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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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与历史学相关学科或拓荒,或发展,也为历史学这门综合性学科的繁荣昌盛注入了助长的激素。宋代涌现了一大批金石学的奠基性著作,例如欧阳修的《集古录》及其跋尾,吕大临的《考古图》及其释文,赵明诚的《金石录》,洪适的《隶释》与《隶续》等等,金石的搜集与考订,无形中就酿成了据古代遗文以考证历史的风气,成为历史考证学可以借用的同盟军。清代赵翼指出:“考古之学,至宋最精博”,说的就是历史考据学。
方志学在宋代也大张其声势,重要的全国性总志有《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舆地广记》、《舆地记胜》和《方舆胜览》等,至于像《吴郡志》这样的区域性方志更是不胜枚举。方志实史书之别乘,宋代方志学的繁盛与史学的发达是相辅相成的。其他如目录、校勘、训诂等学科的长足发展,对史料学的积极影响也不容忽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理学思潮的兴起对史学的影响。其一,理学对理与道等根本义理的追求,对于宋代史学强调会通与通识有一种导向性作用。其二,理学倡导格物致知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主张,与宋代史学中的道德史观的风靡、资治思潮的盛行有一种内在的对应关系。其三,宋代史论的发达,除了宋人好议论的社会风气,与理学的勃兴也是息息相关的。
具体说到宋贤史学,第一个要说的是欧阳修。他以个人身份私修了一部《新五代史》,又与宋祁奉敕官修了一部《新唐书》。《新五代史》自然是不满于宋初薛居正等官修的《旧五代史》有为而作的,他自述宗旨道:“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法,余为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显然,他要学孔子的《春秋》笔法,寓褒贬,别善恶,写出一部警示后人的“乱世之书”,在这点上基本达到了目的。例如,他写五代第一个皇帝朱温,一上来就直呼其名,唐朝赐名,才称他朱全忠,篡位以后,才称其为帝,而不像薛史那样开笔就以“帝”相称。欧阳修立意是高远的,正如梁启超所说:他不惟想做司马迁,而且想做孔子,这种精神是很高尚的。
但从史学角度讲,《新五代史》还不能说十分成功。一是强调义法太过而有主观偏执之嫌。钱大昕以为,欧阳修颇慕《春秋》褒贬之法,而其病即在此,“若各出新见,弄掉一两字,以为褒贬,是治丝而棼之也”。二是过分注意文字的简言而忽略史实的记载。欧阳修也一向以文省而事增自许自己所修的两部史书,但有些史实却因而过于简略。三是史实考订上也颇有些失误。有个叫吴缜的人,写了《五代史纂误》,挑出了二百来条错误,大多让欧阳修无法回避。
《新五代史》是欧公史学的范例,其义法在史学思想史上自有其不容抹煞的地位,但在史料学上,新史仍不能完全取代旧史,史学毕竟不能仅以义法代替史实的。
代表宋贤史学最高成就的是司马光与《资治通鉴》。《资治通鉴》是从三家分晋到后周灭亡这一千三百六十二年间的编年体通史。编年体与纪传体是传统史学的二体,其始祖要上推到孔子的《春秋》。但《春秋》太简略,难以为编年体立则垂范。据说是辅翼《春秋》的《左传》称得上是编年体的杰作,文章也写的好,但所记的仅是春秋史事,而且其作法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不知从何学起。因而自从司马迁以《史记》为纪传体立了规模,挣了头脸,比他先出的编年体反而有点黯然失色,虽有荀悦的《汉纪》与袁宏的《后汉纪》,也没能使编年体有足够的底气与纪传体相颉颃。自《资治通鉴》出,编年体才扬眉吐气,毫无愧色的与纪传体分庭抗礼,司马光也与司马迁被人称为“两司马”。
司马光在仁宗朝先编了战国史事八卷,取名《通志》,神宗叫他继续编下去,还赐了《资治通鉴》的书名,允许他自辟官属。熙宁变法后,司马光退居洛阳,神宗特准他以书局自随,著史工作没受到干扰。作为主编,司马光总其成,他手下有三个得力助手,刘攽负责两汉,刘恕兼顾三国两晋南北朝与五代两头,范祖禹专管唐代,后来刘恕去世,五代由祖禹完成。
在主编《通鉴》的过程中,司马光创立了长编法与考异法,这是对史学方法的出色示范,让后来者有迹可寻,有辙可循。长编法首先是全面收集史料,按年月日的顺序,逐一标明具体事目,每一事目之下注以相关史料的书篇卷名,逐日排列起来,叫做“丛目”。然后将丛目中的史料经过选择,决定取舍,重新组织,修撰成文,注明史料出处,以备查核订正,此即长编。长编的编写原则一是宁失于繁,毋失于略,既不使重要事实有所遗漏,又能让主编有比较选择的余地;二是闻见异同,并存其说。最后由司马光根据长编,考其异同,删其冗繁,润色文字,勒成定稿。
考异法就是以具体考证来说明史料取舍的依据,其成果保存在司马光的《通鉴考异》中,中华书局标点本已将所有考异散见在相关史事下。章太炎指出:“温公(司马光封号)既取可信者录之,复考校同异,辩证谬误,作《考异》以示来者,真可谓用心良苦。”在这点上,司马光不像左丘明那样“良工灭尽针线迹”,而是煞费苦心的“欲把金针度与人”。司马光的考异法影响极大,一是宋代考证型学术笔记在此以前几乎没有,在此以后却佳构迭出,名作接踵,洪迈的《容斋随笔》、王应麟的《闲学记闻》是其中白眉;二是其后《通鉴》续作一系,虽优劣不一,但几乎都附有考异。
司马光突破了旧编年体的格局与限制,合纪传表志于一体。他以编年为纲,在相关年代下采用附载人物、政制、重要文字或杂事的灵活方法,极大地丰富了编年体的纪事容量与表现方式,使编年体与通史体相互结合,开出了一个新局面。
除《通鉴》正文,司马光还有一系列辅助性的著作:相当于提要、索引的《通鉴目录》,作为简编本的《通鉴举要历》和《通鉴节文》,体现史料考证的《通鉴考异》,具有年表作用的《历年图》,兼有《通鉴》前编、后编与《历年图》另本性质的《稽古录》,作为范例与导言的《通鉴释例》。虽然除了《通鉴目录》与《通鉴考异》,其他多已亡佚,但司马光却已将编年体通史的编纂推向了新高度。
司马光集独断之学与考索之功于一身,使《资治通鉴》成为中国史学中罕见的大著作。长编法与考异法是考索之功的集中体现,不必赘言。《资治通鉴》的长编草稿有整整两屋,经笔削取去始成今书,笔削的过程就蕴涵温公的独断。刘恕问他为何不上接《春秋》,司马光自谦经不可续,但他心里实际已有效法孔子的宏愿,而书名也强烈反映出他的治史目的。全书还有一百八十四篇“臣光曰”,是司马光的史论,表明他对某些历史事件与人物的见解与议论。这些史论,从今天的目光看,有些篇章或许不无迂阔,但倘若有一种同情的理解,是有助于了解司马光史学的独断之处的。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合史学与文学于一家,不仅史学有创制,有见识,文章也写得好,打开任何一卷就能使你兴味盎然地读下去。他写赤壁之战与安史之乱,把纷繁复杂的历史大场面描写的那么栩栩如生,真可以见出他驾驭史料与驱遣文字的高超水平。难怪梁启超说他:文章技术不在司马迁之下。在中国传统史学中,具有这种文学魅力的史学著作,大概《通鉴》才能与《左传》、《史记》鼎足而三。总之,无论文章,无论史学的才、学、识,《资治通鉴》无愧于王鸣盛推崇:“此天地间必不可无之书,亦学者必不可不读之书。”
司马光为编年体开出了一个派别,可称为通鉴学派,其中因继承的侧重不同,又各为流派。我们且以宋代为主略作介绍。
其一,续作派。即以司马光的义例方法,自搜史料,续作新书。赓续《通鉴》以前史事的,有作为司马光助手刘恕的《通鉴前编》。南宋李焘是得司马光长编法与考异法真谛的第一人,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是上接《资治通鉴》的北宋九朝编年史,但他不敢以续作自居,谦虚的自称《长编》,仅视为未定稿。紧接李焘之书的有南宋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这是南宋高宗一朝的编年史。南宋二李堪称续作派的翘楚。清代有毕沅的《续资治通鉴》,是与司马光的书先后衔接的,但远不能达到前后辉映的水平。
其二,改作派。即以司马光的著作为蓝本,自出机杼,自立义法,改编新书。第一个是南宋的袁枢。他特爱读《通鉴》,但有时为查一件事的来龙去脉,要前后好几卷的来回翻检,颇感不便,觉得何不以时间为中心将《通鉴》改造一番呢?于是,他立了二百三十九个纪事的题目,把《通鉴》改抄成一部新书,名曰《通鉴纪事本末》。这一抄,抄出了一种新的史书体裁,叫做纪事本末体。在他以后,《左传》、《宋史》、《元史》、《辽史》、《金史》、《明史》也分别被明清学者改编为纪事本末体,再加上《西夏纪事本末》与《三番纪事本末》,合称为九种纪事本末,纪事本末体也俨然大国了。
不过,袁枢的书编得并不太好,例如先秦只立了《三家分晋》与《秦并六国》两个事目,战国史事只剩下一头一尾,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但毕竟这一体裁是他开创出来的,在史学编纂史上的地位便不容抹煞。这一体裁受到章学诚与梁启超的极口称赞,前者说:“本末之为体,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无遗。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取去,体圆用神”;后者说:“欲求史迹之原因结果,以为鉴往知来之用,非以事为主不可。故纪事本末体,与吾侪之理想的新史最为相近”。实际上,咱们这部《细说宋朝》在某种程度上使用的也是因事命篇的纪事本末体。
改作派的第二个代表就是朱熹。他不满意司马光主要有三点:一是正统观念还不够分明,例如在他看来,司马光处理三国历史以曹魏为主“其理都错”;二是对历史人事的爱憎取舍,他与司马光也颇不一致;三是《资治通鉴》多达二百九十四卷,作为学史的教科书太过繁冗。于是,他另做了一部《通鉴纲目》,共五十九卷,篇幅只是《资治通鉴》的五分之一。
朱熹为这部《通鉴纲目》亲定义例,重定正统,大字为纲,体现褒贬,好比《春秋》,小字为目,记载史实,好比《左传》。这样一来,这部《通鉴纲目》倒真起了上接《春秋》的作用。再加上朱熹身后地位日隆,其书的名气也骎骎然凌驾于《资治通鉴》之上。后人仿效的也多起来,便形成了纲目体,著名的有清代乾隆皇帝的《御定通鉴纲目三编》与吴乘权的《通鉴易知录》。
其三,注释派。南宋为《资治通鉴》作注释的主要有两家:一是王应麟的《通鉴地理通释》,专门考释《通鉴》涉及的地理问题,也是历史地理的一部名著;一是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后人简称胡注。胡注对《通鉴》中难解的字词音义、典章故实、地理沿革和叙事脉络一一注明,还指出了个别史实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