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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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窗外已经薄亮,将屋里的灯衬得暗了。一张张人脸都从灯的氤氲里浮起来,浮到天光下。小绸看见其中有柯海的脸,蓄了须,容貌有些改变,又无眠与焦愁,依然掩不住神采,还是个美男子。可是,与她有什么关系?枕上那人没醒,气息却和顺了,分明是在酣睡。身下的血渐渐止了,脸苍白着,眉眼则有了轮廓,缓过来了!小绸这一急智,其实出于耳濡目染,制墨必用药材,多是珍物,百益而无一害。家中姨娘们争墨,常听说是为备产,不想真的奏效了。
这边镇海家的将息着,那边,天香园里,专辟出一角,柯海预备制墨了。地场扫清,窑土运到,柯海将带回的烟窑图样研习得熟透,闭眼就能看见。不日内,阮郎朋友找的墨工也登岸了。那墨工不是来自歙州,而是黟县。前者是山的东南,后者是西南;前者是新安江上游,后者为下游。两地在山和水的两端,地脉、水土、风物、生计,如m一辙。那墨工姓赵,家中世代制墨,五族兄弟,子孙不下百家,难免有争窑争地的讼事。眼见得松林日渐稀疏,烟窑则密密麻麻,漫山遍坡,墨业其实已是收梢之势。于是,赵墨工便生出择地另起炉灶的念头。正巧得了这机会,二话不说,便上了路。从新安江人兰江,东北绕过杭州湾,入江南运河,自淀山湖进上海。这一路,但见地势趋向和缓,水道越密,气候湿润,土质肥沃几近膏腴。只是树木不佳,多是新绿,满目葱茏,少有苍色。倘要就地制墨,必另辟蹊径。
赵墨工一路思忖,不知不觉已到吴淞江,申家车轿接上岸,直奔府上去。先歇下,第二日即往园子里墨工厂看。看到烟窑不禁笑起来,说,好一个玩意儿!柯海红了脸,也不敢恼,请教到底哪里做得不妥。赵墨工说,海老爷依葫芦画瓢,果然没错,有一笔是一笔,可立窑不是画画供来看,而是要用,所以,背向形势都必因地制宜。柯海就令人推倒重来,赵墨工却说随它去吧!先盖屋再论其他。说着取出一卷图,展开,上面是横竖直线相交错加。由赵墨工指点,方看出原来是一问大棚,棚内有层层木架,大棚侧有一小棚。大棚为工坊,小棚则供起居住宿。柯海不解,难道要将烟窑立在棚下。赵墨工说,不立烟窑了,燃油取烟。至于居住,是按墨业惯例,无论熏烟还是燃油,都不可以离开人,得时时守着,不如安营扎寨,图个心里踏实。于是,略动土木,不几日就起来一排三间板壁房,安置了床椅桌案。又派鸭四侍候着,同时园子和宅子两边跑动,互通消息。
墨厂的位置,放在西北角上,挨着儒世留下的万竹村,将天香园和万竹村连接上,两园合一园。与东北角上的莲庵遥遥相对,于是,一青一黑,再有东南角桃林的粉红粉白。西南角暂时空搁,等着有朝一日,新颜色进来补。
盖大棚的时间,柯海请赵墨工喝酒,询问油烟的事。赵墨工慢慢告诉道,自古就有取油烟制墨法,可说是先有油烟,从清油或猪油炼取,即便熏燃松柏,亦是取其汁液,再冶治成墨料。后人一是因运油之苦之难;二是熏炼松柏中渐渐得术——莫不如直接从松柏中取烟,更比油烟细黑,而且快捷,松木又更在柏木之上,于是逐成松烟制法,日趋替代油烟。到如今,油烟之与松烟,大约只占百之一二。柯海听了,沉吟一时,说道:看起来,古制所以消弭,全因为偷懒,能少一道工序就少一道工序,一道一道少下去,终至全无,大约周礼就是这样溃散的!赵墨工哈哈大笑:海老爷是读书人,有思古之心,我们手艺人,想的是眼下的事,只管制出好墨,因是此地松木无足,受了辖制,不得不回去卉法,所以,依我看,天地玄黄,无一不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今就是古,古就是今!柯海一怔,随即点头。
大棚造就,木架子打成,铺一方方白纸,每方白纸上一盏油灯,点着了。时辰过去,但见纸上渐渐有染,那就是墨烟了。总起来,至少有数百上千盏,夜里,望过去,就像萤火虫,又像长生堂,数数点点,为天香园又一胜景。
9 妯娌
镇海媳妇渐渐下得床,又下得楼。冬至时,请先生开一剂膏方,阿胶、当归、黄芪,再和红枣、桂圆、核桃煎煮,熬成一锅,冷却了,倒扣下来,放人大瓷缸。每日切三分见方的一块,掺黄酒隔水蒸了吃,脸上就有了红润。这段日子,都是小绸陪她。将新生的婴儿抱到她眼前,让她看。这也才顾得上起名,叫作“潜”。小绸本是不愿抱阿潜的,因他差点儿要他母亲的命,给他另起个名,叫“讨债鬼”。无奈镇海媳妇想他,生病的人难免娇纵,小绸什么都依了她。丫头呢,在一边带阿昉玩,两大三小十分安静。开始在楠木楼,后来在小绸套院,等过了冬,开春了,便去园子里。这时,阿潜却离不得小绸了,以为这才是他的娘。镇海媳妇笑道:说好给你的,不要也得要!小绸又不能将他一丢了之,只得继续与他纠缠。这阿潜落地就有十斤二两,但因母亲体弱,奶水稀薄,又不肯找乳母。阿昉是吃自己奶的,要让阿潜吃人家的奶,偏心似的,长大后会与她生隙。所以就一顿奶,一顿糊地将就着养。米糊、面糊、蛋糊、菜糊、肉绞成糊,鱼剔了刺也剁成糊,还有鸡鸭虾蟹,抽骨剥壳,结果,一张小嘴,还不会说话,一条舌头已经尝遍天下滋味,能辨出好吃歹吃。盐放多放少,肉里有米粒大的筋,鱼里有针尖一点骨刺,舌头一推就推出来了,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小绸说惯不得了,镇海媳妇却说,纵使是山珍海味,也抵不得母乳,只是些杂碎,到底是可怜的,眼看着瘦下来,还不如阿昉小的时候,恨不能剜下自己的肉喂他。小绸只得由她。
自从这一场病,妯娌两人就好像换了个儿,镇海媳妇变得任性而且执拗;小绸呢,很是温顺服从。可是,也只是在她们俩之间,在别人,镇海媳妇还是镇海媳妇,小绸还是小绸。一日,鸭四的新媳妇——鸭四十九了,在浦东乡下老家娶了个媳妇,新媳妇来园子里玩,送给丫头和阿昉一张蚕纸,两人宝贝似的,一人一轮藏在身上孵。两人的母亲说是白搭力,而且造孽。因园子里的墨厂又是油又是烟,是蚕最忌讳。丫头和阿昉便跑得远远的,到园子那一角——那一角也不行,有莲庵,庵里面也点油灯。再掉过头,最后跑在莲池东南角桃林里。吃饭时大人们去找,只见两人掩在桃树枝叶下坐着,也不敢动,木呆呆的,就像一对抱窝鸡,众人都觉好笑。清明之后几日,蚕沙真出来了,极小极白,米粒儿似的。小绸给他们一只粉盒子,铺了绵纸,将蚕沙移在纸上,两人轮番捧在怀里,十分虔诚,又让大人气笑。又过两日,粉盒子不够盛了,换一个荸荠篮。桑叶也供得紧起来,只听得篮子里沙沙的食叶声。小绸和镇海媳妇不由相视一眼,莞尔随即又默然了。
她们想起那临危时的一幕,两人互诉自己的乳名,好比是换帖子的结拜兄弟。自后,再没有重提过,是害羞,也是辛酸。二人的乳名都与桑蚕有关,是江南一带人家的生计。当女儿的日子已经久远了,二人都做了母亲,各遭遇了情殇与生死。有时候,她们瞻前顾后照应三个孩子,就觉得像是一家人。小绸对柯海已经气平,不是说姑息他负义,而是恩情尽了,眼看着镇海媳妇死去又活过,有什么能比命更大?镇海媳妇本来与镇海就是恬淡的夫妻,镇海也不会温存,倒是与小绸相处,体尝许多不曾有过的心情。起先,小绸刁蛮横霸,又有无限委屈,她对她就像母亲;然后小绸又将她当孩子,便也学会了娇嗔。
女子相处,无论有没有婚姻与生育,总归有闺阁的气息。一些绵密的心事,和爹娘都不能开口的,就能在彼此间说。到底又和未出阁是不同,是毋须说就懂的。所以,你看她们俩在一起,尽是说些无关乎痛痒的闲话:小儿生了几颗乳牙,糖渍的梅子几时可以开瓮尝,要添条裙子如何裁……她们同进同出,也尽是做些不打紧的事:丫头和阿昉的蚕装不下一个荸荠篮,移到竹床上,桑叶铺上去,铺一层,食一层,于是,两个母亲携了篮筐,在园子里采桑;桃子熟了,两人商议着给阿潜制桃酱,桃子剥皮去核,上笼屉蒸熟,和上自家熬的饴糖,搅匀了上锅煮,煮透冷凉,不止阿潜爱吃,阿唠和丫头吃,主仆大人都爱吃;干脆命人去碗铺购来几百个瓦罐,日夜在灶房里蒸煮熬炼……其时,一家上下,除必要的日用杂使,其余分作两拨,一拨在墨厂里熏油,扫烟;另一拨忙于制酱。做好的桃酱盛入瓦罐,罐口上蒙上油纸,纸绳系紧,再打上蜡封。这边数百罐桃酱制成,那边却要等十月天才可炼胶制墨。数百罐桃酱,一小半留给自家食用,一多半分送亲朋好友,顿时上海风传“天香桃酿”,声名鹊起,都有人上门来订购的。那妯娌哪里会沽售,只做这一回,就此罢手,小孩子也吃厌了。流出去的那些罐,就此成绝品,二三年后还有人藏着,据称拳头大一罐可值银子一钱。
这一年,申府上又要办一件事,就是嫁女。申家女儿,男女长幼都称“妹妹”的,过年十六。婆家是新场姓杜人家,家世不错,人才也不错,就是年岁较长,已经二十,所以就急着娶,一年内来说了几回。人们背地都说妹妹有福气,本来是好话,可妹妹却听出不屑的意思来,认定是指她庶出的身份,高攀了,于是格外自持。一次催嫁,她哭着闹着不依,二次催嫁,还是不依,三番四番,她娘心里着急,骂她也不顶用,后来还是父亲说话了,才不得不依。那杜姓人家,祖上显赫过,如今多少式微,申家这样的殷实富户,若不是庶出的女儿,也不敢聘娶,并不敢有半点小视。申明世这边,越是姨娘生的越要郑重发送,才显得一视同仁。二姨娘又是个贤明的女子,身处在大与小之间,日子好不到哪里去,申明世也趁此慰藉她一番。也是让小桃看,免得她一味抱屈。出于种种原因,妹妹出阁就十分隆重。妆奁是早已备好的,数十个箱笼,金银玉翠、绫罗绸缎不必说了,又有苏州乡下百十亩水田,比镇海家里的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妹妹,从来在家中悄没声息的,人品又不出众,人们眼里就不大有她。如今,却成了一等人物,里外都在为她忙。本来说她福气好的,改口说她福浅承不了。虽然没人在跟前传话,可凭妹妹自小到大养成的猜忌心,不听也知道人们怎么说她。因此终日足不出户,也不见人。
小绸和镇海媳妇是过来人,想得到临近出阁的心思,再要设身处地,不由生出怜惜,两人就相约着去看妹妹。二姨娘住三重阁下左翼上一重院,与小桃所住右翼相对,不偏不倚。虽然不如临阁正院落轩敞高大,但墙高壁直,也十分堂正。她们嫁过来数年,从未进过二姨娘的居处,也未和二姨娘多言语,两辈人的缘故,又向来与妹妹疏离。听见声音,二姨娘即可出门来迎,院里青石铺地,没有一株杂草,也不栽花,窗棂门框全是漆黑,衬得墙白瓦青。厅房里有一堂紫黑木桌椅,铺了绣垫,以青色为主,只浅浅几束紫苏。再进卧房,帐帏被褥,都是淡泊的颜色,于是榻上那一领凤冠霞披就格外鲜艳夺目。可是却并没有添热闹,反是增了几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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