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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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我不会醉。”又叫道:“我酒量很好的,你不知道吗?”
朱高煦柔声道:“我知道。可是,你不能再喝了。”
我甩开他的手,瞪着他道:“就想喝一口酒,怎么就这么小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前火花乱溅,一个踉跄摔倒,张辅已经迷迷糊糊,伸手一拦,我已摔入朱高煦怀中。
我握着他的胳膊,怒道:“放开我。”
他轻笑了起来,道:“是你自己摔了进来,还来怪我?”口中虽是这样说,手上却松了力气。
我顺势趴在地上,扭头看他,低声道:“你当我就很快乐么?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快、乐。”
他微笑道:“我知道。”
我眼中忽然盈满了泪,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高声道:“谁都不知道。我不快乐!我不快乐!我不快乐!来到古代以后,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眼泪忽然就磅礴而出,我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喜欢经历的这些事情……小时候,爸爸妈妈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念书的时候,身边都是陌生的人,更可恨的是,几乎每个学期我都要跟着妈妈离开,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不停的相遇、分离、分离又相遇,我不明白为什么就非得要这样?到后来,我终于可以习惯这样的生活,终于可以学会不再留恋本来就无法长久的友情,终于可以随遇而安,终于可以不再难过……”我的泪纷纷落了下来,头渐渐垂落到草地上,声音哀伤到沙哑,低声道:“假若快乐并不长久,那还是不要快乐比较好。免得贪恋那一丝温暖,以至于更加悲伤。是不是这样?”
夜已深,露水起了,草地清淡而冰冷。我的思绪混乱,只是在不停的说话,一直不停、不停、不停的说着毫无边际的话……
眼前是淡淡的灰色,那是月光、还是谁的身影……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盈香坐在身旁,正满脸忧心的看着我。我抚着头,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道:“天快亮的时候,是二爷送小姐回来的。”说着,叹了口气,转身去给我拿水。
我抱着头,躺在床上,楞楞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情。然而脑子一片模糊空白,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正茫茫然的想着,盈香道:“二爷来了,小姐要不要出去?”
我忙坐了起来,穿好衣服,道:“见。”跑了出去,朱高煦正坐在客厅的长椅之中,微笑的看着我。
我讷讷道:“昨晚我醉了么?”
他笑道:“是。”
我低声道:“那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是。”
我急了起来,脸涨的通红,道:“我说那些话,你相信吗?还是——”忐忑的看着他,道:“以为我疯了?”
他笑了起来,很认真的看着我,云淡风轻地道:“我相信。”
我楞住,讷讷道:“为什么?”
他道:“你说的话,我就选择相信。就这样。”
他的微笑诚挚,我忽然就觉得难过。有微微的眩晕,有淡淡的心疼,咬了咬下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声道:“谢谢你。”
他说,他选择相信。
他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眉目清越,笑容昂扬。他的眼睛,黑如点漆,亮如宝石,璀璨光华。
喉咙口忽然就被硬硬的哽住,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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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已是盛夏时节,房中蕴静生凉,室外却是灼热难当。我看着手中的诗笺,靠在栏杆上,怔怔发楞。
彼时已是永乐六年,国家太平,繁荣昌盛。徐皇后已于永乐五年七月卒。朱高炽也于永乐二年被册封为太子,朱高煦封汉王,藩地云南,朱高燧封赵王,藩地北平。朱高燧已于永乐二年前往封地北平,朱高煦却仍滞留南京。朱棣对这个二儿子向来宠爱,也就任由他留下。
我虽不常出门,朝中的事情也还是隐隐传到我的耳中。朱高炽虽已为太子,然而朱高煦支持者甚众。靖难功臣们都是偏向后者的,这不仅因为朱高煦与他们意气相投,更因为靖难之时,众人出生入死战斗出来的情谊。那是任何情感都代替不了的生死与共、荣辱相随。
正因此,朱高煦声势日盛,加上朱棣偏爱二儿子,支持太子的徐皇后又病故,道衍如今虽已恢复原名姚广孝,官至太子少师,圣眷如常。然其行事谨慎低调,近来更是不愿参与国事。朝中太子党如今已日渐势微,许多人都在暗中揣测,废太子、立新储必是不日之事。
朱高煦并不常来看我,只是这六年来,每逢节日或我生日之时,他总会派人前来问候。有时候是送些莫名其妙的信笺,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送,只是巴巴的让人来看望一下便走。我心中却是明晓,这表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当日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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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四十三、伤逝(上)
那日,还是永乐二年,他对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愿意接纳他,便戴上木槿花镯子。
我曾问他:“你能等到什么时候?”
他的回答是:“等到不能等的时候。”
念及此处,心里微微一动,手中诗笺一抖。我低头看去,不由得轻轻叹息。
木槿花。他将我比作木槿花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意,他是了解的。
而他的心意,并不是不懂。也不是不感动。
只是,受过伤,便害怕再次的伤害;爱过,便害怕再次的背叛与错过。
我已经象只蜗牛一样,学会慢慢的走,谨慎的生活。不敢爱,也害怕爱。那样的伤,不想再有,也害怕再有。
或许是从小聚散离别的生活,养成了我随遇而安的性格。我的日子,并不象也并不想如别人一般热闹有趣,我的愿望,也仅仅只是能够安静单纯的平淡终老而已。
而他们的斗争、他们的生活,注定波澜起伏,我不敢进入。
“小姐!”身后响起绿湖急匆匆的脚步声,这么多年过去,她沉静成熟了许多,然而总有些时候,掩盖不了自己原来的个性呢。我微微笑了起来,转身道:“怎么了?”
她此刻脸上却神色惊惶,道:“常宁公主病危!公主府里派人来请小姐过去呢!”
我一惊,信笺随风飘落。急急走了出去。
自去年回到南京参加完徐皇后的赞礼,常宁也病倒不起。本以为只是偶患风寒,哪知病情日渐加重,竟是缠绵反侧,无法根治了。
坐上马车,不一刻已来到常宁所住府外。二个老嬷嬷已迎接在门外,见了我来,忙迎了我进去。一面还流着泪不停的唠叨着道:“公主一直在等郡主呢,喘息都不匀了,还巴巴的睁着眼睛。真是可怜见儿的!”
我根本没有心情搭理她们,只匆忙朝前走去。转了几个弯,过了门,便听到传来一阵阵的呜咽抽泣声。丫鬟们正拥在常宁房门前,个个神色哀伤,正抱头哭泣。
我怒道:“人还没怎样呢!哭什么哭?”又急又伤心,一面说着,一面推开门,奔到床前,只见常宁脸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无力的看着我。许是因为消瘦憔悴,脸庞愈显瘦小,堪盈一握。我心中一痛,低声道:“常宁!”冲上前去,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她微微一笑,道:“小七。”低低叹道:“我怕是不行了。”
我心中大恸,低声道:“不会的。你还这么年轻,将来的日子可长着呢。”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只觉得素日的光滑柔顺,此刻却是触手生涩暗淡。喉咙酸涩发紧,只是拼命忍住。
她微笑道:“近日,总觉得浑身无力,思绪混乱。也许是大限已到了。我知道的。”眼中渐渐盈起了泪,低声道:“不知怎么的,今日总是想起他。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想起在南京的日子……那时候,是多么好,大家都是多么的快活……”声音渐渐恍惚,神情中却透出一股稚气的喜悦,低低而满足的叹了口气,道:“小七,我真想念他。”
我含泪道:“到了现在,他怎么也不来见你一面?”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去找他来。”一顿脚,就想站起来。她已伸手拉住我手,摇头道:“不要去。”
我道:“你不想见他么?”她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想见他。可是,他不会来的。他不能来,也来不了。我是已出嫁的公主,他是朝中重臣。二人怎可私下见面,做出如此有辱视听之事?”
我心中痛极,强声道:“他是个胆小鬼,你干么还这么喜欢他?”
她微笑道:“他不是。他这么做,只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我这么做,也只因为我是这样的人。”微微一笑,脸上容光焕发,光彩灿烂,柔声道:“他带兵打仗,从不皱一下眉头。永乐二年,他率兵攻打安南,朝中无人敢信任他。可他偏偏打了个大胜仗,从此安南太平,朝中安定。再也没人敢对他小看。他怎么会是胆小鬼?”双手慢慢无力地滑了下来,我双手握紧她手,低声道:“常宁!”
她微笑道:“小七,不要怪他。我和他都是一样的人,不够勇敢。可是,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相爱,对彼此,就此生无怨。”
我含泪道:“不,你是最勇敢的女子。”轻轻拥抱住她,低声道:“是我见过,最最勇敢的女子。”
她低低叹道:“我一直都让自己看起来很快乐,那是因为,只有过的很好,他才能放心,才能少一些歉疚。可是,我有些时候总会觉得很难过,有时候总会想,倘若我不是生在帝王之家,倘若他不是父皇的臣子,那该有多好?”声音渐低,微笑道:“可是现在,我却忽然快乐了起来。因为想起了许多快乐的事情,原来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只要……你的心……不要放弃……”她声音越说越低,我心中恐惧,叫道:“常宁!”
她脸上露出笑容,微微喘息,想伸手,却抬不起手臂。我转头一看,只见床榻边挂着一柄宝剑,心中了然,低声道:“是这个么?”
她点了点头。我起身将宝剑拿在手中,递了给她。
她轻轻抚摸着剑身,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帮我做一件事,好么?”我道:“好。”她微笑道:“这剑是他送给我的,如今,请你帮我交还给他。”
我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伤心,垂泪道:“好。”
她道:“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微微叹息,低低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愿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身子渐渐发软,双手垂了下来,不再动弹。
我只觉眼前一片发黑,颤声道:“常宁!”
却再也无人回应。抱住她的身子,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道:“常宁!”整个人瘫软无力,再也站立不起。心疼痛到发胀,如死灰般绝望无力。
房中蜡烛发出滋滋的响声,似是忧伤的叹息,又似隐隐的哭泣。
第五卷 四十三、伤逝(下)
走出了门,才发现天已微沉。天边斜阳淡淡,苍凉的映照在天地之间。我缓缓穿过回廊,走到大门之处。又来到街道之上。
整个人是麻木的。
心里有一块地方,涨的发疼。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街角之处站着一个人,寂寞忧伤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