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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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是回过神来,缓缓点头,道:“原来你是在怀疑我。”
他笑起来:“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微笑着,眼中神色冷冽:“不错,当日一切因由我全都知道。四弟出走是因为父皇要将你许给大哥,这事原本在我们四兄弟心中早已心知肚明。父皇之意,就是要将你立为太子妃,迟迟不予婚配,是在我和大哥之间无法下抉择。而如今我渔翁得利,你就以为一切全是我在中间算计。”他嘴角凝上一抹冷笑:“我并不否认我有私心,今日既然你以为一切全是我做,那算在我头上也未尝不可。只是——欧阳以宁,我虽是得到了你,但我有了什么?父皇并没有因为我娶了你而立刻立我为太子,而我——”他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还不至于到这么不堪的地步,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得到我想要的女子。”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终于还是这样的原由。——他或许并未做,然而他心中难道就没有算计过?
曾以为一切全是出于真心,却原来,还是这样,总是这样而已。
我不该怪他,然而我无能为力。
第六卷 五十九、反击(上)
头一点一滴地落了下去,并不是木花开的季节,然荫如云,浓华敝地,却还是那样醉人的美。
——我以为走近了他的心,却还是看不清、走不进。
那里还有多少不为我所知的秘密?还有多少阴暗是我所不了解的?
天色苍茫,暮色渐落。我坐在亭子里却一动不动。盈香走了过来,低声道:“小姐,天凉,回房罢。”
我微微一笑:“不碍事。”回头看她,淡淡道:“盈香,我送你离开好不好?”
盈香愣住:“小姐……”
我移开目光,轻声道:“你就不想去另一个地方,过更加自在的生活吗?”
她眼中笑意凝结,跪了下来,道:“小姐,是盈香做错什么了么?”
我低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握住她手,柔声道:“我总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她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这二十多年来,小姐在的地方就是盈香的家。盈香哪里也不去。”
她的声音里有绝无犹疑的坚持,我却觉得凄然。莞尔一笑,泪却掉落下来,低声道:“我也害怕失去你。”
盈香,我也害怕失去你。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想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我越来越看不透。我好害怕,如果到最后连你也牺牲。如果到最后连你也不得不失去。那我情何以堪?
碧沉已经死了,玉落去了别处当差。我对她们地感情并不见得深厚,然而还是会觉得悲凉。
西湖之约,到头来,终是成空。
有青灰色的余光洒落进来,一个斜长的影子安静地立在那里。朱高煦的声音漠然:“为了一个丫头,要这么生生折磨自己?”
我苦笑。一个丫头……
在他们眼里,大概真是命如草芥吧?一个丫头的命又值得什么。只是他们想没想过,那毕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爱恨、有希望、会悲伤。
她有什么错?或许,她最大地错,是身为了一个棋子,从此便身不由己。
他冷笑:“大哥心思深沉。行事之利落干脆,令人生惧。当年他与建文交好,二人感情深厚更甚我们几个亲兄弟。靖难之时,建文听从方孝孺提议,遣锦衣卫千户张安赍玺书往北平,暗地交给大哥。企图利用父皇的疑心,使反间计造成内乱。然而大哥竟决然得书不启封,将此书安然送于大军之前,以此除了父皇的疑心。他素日藏拙得极好,然而这份心机决断。又岂是一个仁厚老实之人可以做到的?”
我沉默。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年来,我和大哥之间明争暗斗了多少回,我府中又有多少他的人?父皇当年利用建文宫中的内应终成大事,这一招,倒被大哥用得极好。”苦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之事,我从前并不想多说。而当年不告诉你真相,我承认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天边似乎有迷雾升起,清冷萧瑟。我迷迷糊糊的仰头看着,低声道:“当皇帝就真那么好?让大家要这样以命相搏。”
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父皇和建文之间是怎样结束这场争斗,你也是亲眼目睹地。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我不想去争这个皇帝,他登基之后就能放过我么?”
我心下微沉:“大哥不会这么做的。”
他轻笑。反问道:“他不会么?”眼中笑意微蕴,语气平缓,然而有一些些的无奈和嘲讽。
我的心却渐渐下沉,有一股寒意升起。心底深处都战战发颤。
转过了脸去,不敢细想。天色渐渐晦暗,四周的树木便象压过来一般,让人喘不过来气。北风呼啸,树叶儿簌簌作响。太冷了,这样的冷,冻得人手脚冰凉。
而更苍凉的,却原来是心。
空气仿佛凝滞下来。——也许,就这样凝滞下来,反倒更好。今晚并没有月光,暗沉沉的天里,何曾有一丝亮色?心口似被一只手摁住,又被轻轻拉扯,疼痛翻滚。那石子路上疏疏离离的一地木花,犹自盛放的那样肆意。
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俯在膝盖上。说话声也是闷闷地:“二哥,你还有事瞒着我么?”
疼痛一阵阵加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疑,然而还是说:“没有。”
似乎有微汗了出来,鬓发腻在额前耳边,嘶一口气都是冰凉刺骨的。“二哥,是我们都变了,还是原本就如此……或许,是隐藏的太好,以为原本就如此……”慢慢抬起头来看他,他的面容恍惚,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虚幻而不真实。眉峰微蹙,然而眼神却依然是温柔的。
我却只是辛酸。会不会……会不会到了有一天,我们越走越远,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记不起相爱地目的,从此便忘记什么是快乐、什么又是幸福。
我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寒冷而苦涩透顶的心悸,冰凉模糊、精疲力竭,全身渐渐失去力气。
世界原来就这样黑暗。
第六卷 五十九、反击(下)
一场病不知道延续了多久。或许是十天,或许是半一个月。每日里昏昏沉沉,睡里梦里都是这样疼痛难捱。秋意浓了,冬天也就来了。
成日阶的铅云笼罩,眼瞧着就象要下雪的样子。可偏偏就这么溺着,散不开,也吹不薄。这样的天气,只能是让人意兴阑珊,提不起一丝的兴致来。
外面有细细的说话声,听得并不分明。我静静地蜷在床上,枕是极柔软的,上好的锦轻抚着脸颊,恍然便忆起幼年时母亲温暖的怀抱,那衣襟妥帖柔软,这么安静的躺着,便似是要漫漫沉睡过去。
然而那声音却丝丝传进耳里,象是朱高煦在和人说着话。屋里并没有人,安静极了,衬得那说话声也显得聒噪。我起了身,悄悄走到窗前,将身子贴在壁上。
“殿下,臣并不敢隐瞒。”这个声音苍老,却并不熟悉。我模模糊糊地靠在那里,恍恍惚惚的想着。
“我不要听那些劳什子的废话,就只告诉你,我要她活,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朱高煦的声音低沉,然而接近于怒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说话,心底不由得一颤。
“殿下……”
“十五年……你告诉本王她只有十五年的寿命,你凭什么……她还那么年轻……你凭什么这么说……”
窗上新糊的纱极好,光润得看不到一丝缝隙。然而那样轻薄地透明。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到风吹过,满地花树摇曳的痕迹。青气漫漫、流光密实。妆台的镜子犹自露着盈盈的光,有清淡而微涩的气息。
我的身子紧紧贴着墙壁,风呜咽着吹不进来,室内仿佛极热。闷得出了一身地汗。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待清醒过来,那人已经走了。
那风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披上了一件衣裳。回过头去,触到他的目光。他的眉峰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刚毅凌人,竟无端端的显出一股子苍凉来,眼里有血丝,神色却仍是极力的温柔平和、明亮光华。
——这样的安静。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地呼吸。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碍事。”
他看着我,二人对视良久,他仍是微笑,嘴角却渐渐颤抖。——忽然之间,就都明白了。
我只是浅浅微笑,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我拢入怀中。我的头贴在他的心口,彼此的心跳仿佛交杂在了一起,他低低道:“太医不成。咱们就去请别的大夫,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异常的温存柔和,却咽得我想哭。忍住眼泪,轻声道:“真的只有十五年了么?”
他不语,环抱着我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我抬眼看他。他地眼睛却是看向别处,恍惚、茫然。身上缎子的凉意渐渐渗到了心里,怎么会?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年塞北的雪,下得那么大、那么漫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然而终于还是冬尽回暖。可这一次,却明明是已经绝望了。
淡淡微笑起来。把头埋在他胸前。四下里这样沉沉的静。他终于开口:“他说你积郁多时,又曾受了那三年的苦……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小七,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又害怕些什么?我说过我不会输,总有一天。我要拿这全天下来给你,我要你再也不受一丝从前所受的苦。我承诺过地事,就必定可以做到。”他的声音渐渐黯淡沙哑:“可是现在,我即便得到这
,又有什么用?假若你我之间只剩下这十五年的时间中有了萧然的意味,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柔声道:“可咱们还有十五年,不是么?”此,我微笑,天色已暗,然而眼前的人却犹自明亮,就如那天边的上弦月,清扬浅白,流光浓洌。我低声道:“这十五年终究还是很长,我们……还可以去做很多很多事情。”
墨青的帐幽暗清冷,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要孩子了。”
心中似是一颤,然而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眼中有不忍,却还是凝视住我:“太医说,你地身子不易受孕,即便有了也……承受不住。”
——那样平静,倒不象是真的。可偏偏却是真的。
他说:“小七,你去杭州见过四弟,其实我是知道的。”他缓缓道:“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也装作不知道。可是到了今天,我不想再瞒你。再瞒,也没有什么意思。咱们说好以诚相对,我却瞒了你太多。以致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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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地语气沉痛,我却渐渐镇定下来。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中都有泪光,然而唇边却凝起了一缕笑意。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似乎该绝望、痛哭,却又欣慰、酸楚。
——觉得凄凉。
真的爱过的,也是真的爱着的。可为什么偏偏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连老天都和我们作对。
但幸好、幸好还是可以回头,还是可以把握,还是来得及的,是不是?
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总是如指中沙,以为牢牢放在手里,不经意间掌心却已成空。然而终不至于灰飞烟灭,那些爱和信赖,终究还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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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三年冬十月,皇帝朱棣兴致而来,去近郊行猎。随行者众多,就连在京的郡主王妃们也俱都跟随。
我策马缓缓而行,这南京的围场终究比不得北平,四处群山缭绕,青翠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