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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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
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
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
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
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
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
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
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吴
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
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
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
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
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
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
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
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
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
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
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
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已丧
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
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紥。”一面寻觅土人,
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瀰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
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
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
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
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
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
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
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
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
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
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
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
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
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
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
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
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
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
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
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仲
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
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留妻
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
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
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
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
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三千馀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
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罄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
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
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
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
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
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
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
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
匹,就寄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
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孩子,孤孤凄凄的住在遂州。初时还
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
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
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
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
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
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
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
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
“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
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贫苦无依,亲往寻
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
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张氏收泪拜谢。
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
前。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次日五鼓,杨都
督起马先行。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
送至姚州普淜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
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不三四日,便寻着了。
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
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
暂叙十年之别。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
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曰:“慕公之义,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
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
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未为晚也。”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库中撮借官绢四
百匹,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并库上七百匹,
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
尽数托他使费。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正是: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
过了一年有馀,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每日一
餐,着他看养战象。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
北而走。那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
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乌罗大怒,将他转卖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
罗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
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
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
步远一步了。那洞号菩萨蛮,更是利害。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
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
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
看守,一毫转动不得。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乌罗晓得绢足千
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洞转赎郭仲翔回来。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
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
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
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