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中国美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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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吃毕利津水煎包以后直奔广饶来的,自走马黄河抵达的第五站。车至广饶县城,便见沿街有各式字号的肴驴肉。肴驴肉这名字取得怪怪的,打听之,与之煎炒烹炸是为一类,
肴乃动词一个。当然,我也就知道了肴驴肉是广饶县的地方名吃,历史有1128年。到清同治十二年,即1873年,广饶县十一村出了武举人名崔万庆,举荐兵部,肴驴肉遂奉诏入京,供皇家阶层享用,从此北京毛驴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据说,康有为吃罢肴驴肉还以变法之笔题诗一首:旅居京华骑驴郎,残羹冷炙豪门光,当年不知驴肉美,何事扣门却芬芳。康有为果真会吃么?我有点怀疑。
吃肴驴肉。这是没有错的。起先我还联想到,既然广饶是孙子的老家,孙子聪明,孙子吃了肴驴肉写《兵法》,那我吃了肴驴肉便也是会聪明起来的,遇事即便生不出三十六计,有个三计或六计却也是差不离了,因为据说阿凡提的驴子也是聪明过人的驴中豪杰,人性驴性,有相通之处。吃了一肚子的肴驴肉,我暗暗庆幸。然细想之,不对头,始于南宋的肴驴肉,孙子大人又是何以吃得到口?
肴驴肉是一道凉菜,极薄的驴肉片在盘中垒起一座丘陵。它是一种暗红,像鸡血石,肉纤维里有透明的筋络蜿蜒伸展,便是像鸡血石间的石英细脉。吃起来,口感有弹性,内有隐约的芬芳,其特性是为凉爽。一片在口,细细品味三匝,再作咀嚼,肴驴肉的淡香便袅袅于心。我是在县府吃的肴驴肉,据说坊间有马肉充的,然县府不至招假,我想。肴,肴,肴一肴,此间话语就是这么说的,很久不肴驴肉了,手生得很哪。肴的工艺,最为正宗的乃县城十一村崔家肉铺。我专门去过。
肴驴肉的工艺繁琐,乃至我屡屡打探其肴的工艺,都是摇头以答,曰工艺神秘常人不可知的。后我取得肴驴肉秘笈,始知古典肴法隐含有前农业社会的美食主义精髓。肴驴肉先将驴肉洗净切块,以肴驴肉的老汤佐以新水,肴料一剂装于布袋,计有八角、丁香、草果、花椒、肉蔻、白芷等十数味,投入锅中,去腥添味。急火猛攻4小时,再按驴肉的肥瘦增减油料,肥则去油,瘦则加之。文火细焖5小时,驴肉便肴制成功。再凉起,吃前削薄片。
今人到广饶便有两件事,一看孙子故园,二品肴驴肉。肴驴肉适于武士下酒,常吃能够生力,广饶县大王镇的田门,出过皇帝侍卫,据说是因习武时不断吃肴驴肉,就有了超人臂力。然广饶也是出文士的,曾有五进士和父子双双及第的。其是否与吃肴肉驴有关,那就不得而知。再深入探问,肴驴肉的驴子,皆从新疆、宁夏和内蒙古所得。这倒是一个特例,常是当地出产的物品烹制得好,而广饶肴驴肉却有来料加工性质。
寿光咸鱼汤
寿光是闻名于世的中国蔬菜之乡,属潍坊地区,县级农业大市,东临莱州湾,有小清河从境内流过,地理特征属黄河冲积与海相沉积区域,于80年代始由传统小麦种植转向专业蔬菜种植。在著名的蔬菜之乡小饮,心思便也在菜。菜字在拆字学意义上可视为采草为菜,估计先人是看中素食。但鱼羊为鲜,羊大为美,则又表明先人亦看重鱼肉之鲜美的。我也以为。以咸鱼煮汤,似有悖鱼鲜之现实主义审味意趣。从历史沿续性来考察中国的汤文化,似乎是存在着两条汤的发展路线,一为鲜,如鲫鱼汤、鲍鱼汤、蛤蜊汤,山雉脯汆汤等是为鲜
汤之代表;一为醇,如全羊汤、火腿汤、腊肉汤、排骨汤等是为醇汤之代表。
咸鱼汤可以定义为醇汤的范畴,它讲究的是醇、朴、厚、宽的四大境界,其源于农业文明的原初审味情境,是为居农主义悠悠的饮食源流。寿光咸鱼汤,是以巴鱼为料基。巴鱼是一种海鱼,产于莱洲湾。腌制的巴鱼切碎成片状,裹面粉糊(可略加蛋清)油炸,以酥松为度,置汤焖煮,少油,佐粉条、凉粉皮、香菜和葱姜。此汤显清淡亦有醇厚之内质,隐隐地透露咸鱼的气息和其所积淀的岁月的芬芳。
喝咸鱼汤,有解酒之功。尤喝啤酒,冲淡酒劲。其间吃咸鱼的味道很好,咸鱼油炸至酥松加焖煮,炸香尤裹其中,鱼肉绵软,已然解除了咸鱼的坚质,轻含口中,咸鱼的原味浸润于口于心,引发出关于水和时间的遥想。因此,喝咸鱼汤的重要课目,亦是吃咸鱼肉。吃一种酥松的面粉糊中的绵软的浸润的咸鱼肉,不油不腻,绵香袅袅,悄然浸润,峰回路转,如丝如缕,总归是集纳美食工艺的至关要素。喝咸鱼汤,必须热喝,凉而复腥,会破坏掉咸鱼汤的醇厚之感。如是略佐一点辣料,青椒丝或白辣椒,则甚佳。
因是在菜乡吃菜,而我也曾立志做一个时代的菜学家,吃得格外地谨慎和细致,力除少时读书不求甚解的粗放经营陋习,只是细细地悉心品味,喝罢一钵,又续了一钵,渐渐地豁然品味到寿光咸鱼汤的本真,终于发自内心地要认定这钵寿光咸鱼汤或许数十年之后,就也能够立于世界名菜之林了。由此,我也想告示寿光之美食同仁,卖菜买菜到寿光,能够宣称天下“寿光没有买不到的菜,寿光没有卖不出去的菜”,当然也是经济主义时代的至高境界,我以为还不如“吃在寿光”来得干脆利索。诚然,由咸鱼汤为开端,寿光还是有几道鲜菜可以一提的。
博山烩菜
博山是淄博的一个县,据说淄博就是从临淄与博山两个辖地名中提取出来的,临淄是齐国的首都,我去过,博山就没有去,惟其有吃,至少在淄博问起人来,贵地有何可吃,他们必言博山。噢,博山人会弄吃的。这是十分地奇异,因为在淄博所辖的县区中,博山人独善吃,边上的人几乎是一个名菜都没有发明出来,其实是应该惭愧的。
博山人的吃,大抵上也是平民菜肴,如烩菜、豆腐厢子等等,仿佛也是不入正席的。然
对于好吃之徒而言,这边缘化的菜谱,或曰愈是民间化的事物,它的变异性愈少,纯朴之特质愈多。故淄博人,皆吃博山菜。我是在张店吃的。
博山烩菜是一道汤菜。这道汤菜有多么地讲究,或是多么地不讲究,都是可以说出典来的。我在淄博仅呆两天,就吃过两种不同的博山烩菜,有一种较好吃,有一种不怎么好吃。我吃的博山烩菜,是用咸肉做的汤。咸肉多瘦肉,外面裹面粉糊,略略油炸,搁汤锅里煮。辅菜是菠菜、粉条、豆腐干子等,蔚然一锅,汤是介于浑厚与清鲜之间的,内有隐隐的咸肉的醇味。
吃博山烩菜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用勺舀至小碗里,吃菜喝汤,皆在一小小乾坤之中;一是先从大钵子里挑肉吃,吃些实在的内容,辅之以喝汤,甚至是应当喝得大汗淋漓。第一次吃博山烩菜时,是我一个人的干活。我当然是先从大钵子里挑肉吃,我曾经有打捞队长之美誉,就是无论在什么汤中,我都能够将内里的重要内容打捞干净,实施的是无遗漏吃法。
但是,我不解这样的一道汤菜何以取名曰“烩菜”,后来再度打听,博山烩菜何以为汤?何以正宗?就被告知,没有正宗。它的起源则险些毁了我的美好想像。原来博山烩菜,根本就是将上一餐所有的剩菜搁在一锅里煮,一锅煮天下,一勺定乾坤,这便是民间美食的意趣。一道杂菜汤而成名,并作为一道名菜源远流长,确实耐人寻味。我至此时,吃着博山烩菜,想着这片曾经出过南郭先生的土地,它在历史上有着自己的宽容度,博山烩菜也恰是齐宣王的乐队,内里足以容下一打的南郭先生。故此,博山烩菜在哲学上是存在其宽容与大度的。
关于汤菜,它是一种集体意识的体现,举凡高贵大雅与低贱流俗烩于一锅,溶合的是一个混沌意味十足的汤境,在各自包容的前提下,共同打造出一锅好汤。博山烩菜的意义,自是在审味之外,也有着一种普世真理,便是无论多么地高贵与卑微,在汤的世界里,皆皆有其发散个体特性的机宜。所以言汤,不必独尊燕窝鱼翅者,以博山之法以烩之,是为大同世界也。
馋是一种瘾
吾乡有一道脍炙人口的河蚌咸肉煲,系用新挖出来的河蚌肉加咸肉片炖汤,其汤白得像牛奶一样,喝一汤匙便发现,鲜美得能透人肺腑。而且鲜中有咸,咸中有鲜。广东人是煲汤的好手,我在广东喝过形形色色的汤,可没有哪种能盖住我在老家时喝过的河蚌咸肉煲的余味。我已好多年疏远了此味。想念一道好汤,有时候就像酒鬼难忘某种佳酿似的。这种馋会使人心痒痒的。
素斋
佛家人无疑是古老的素食主义者。寺庙里的素斋,也就成了超凡脱俗的风味。直至今天,烧香拜神之余,兼而品尝古刹里的素餐,也就成了一道锦上添花的功课。俗世间早已有模仿佛门斋饭制做的素菜,但寺庙自办的“食堂”究竟何时开始“对外营业”?据估计唐宋时就有之,与当时大兴茹素之风不无关系。《清稗类钞》对其商业性的发展有更确切的记载:“寺庙庵素馔之著称于时者,京师为法源寺,镇江为定慧寺,上海为白云观,杭州为烟霞洞。”譬如烟霞洞的席价“最上者需银币五十圆”,不知共有哪些菜肴,其价码已令人有奢侈之
感。纵然如此,仍有慕名而来的顾客云集———是追求那种缥缈清朗的境界呢,还是为了与人间烟火作比较?据朱伟在《考吃》中的判断:“吃素菜,一般先上凉拌小菜,诸如拌黄瓜、拌笋尖、拌菠菘、拌川芎、拌水萝卜之类。然后上大菜,冬菇面筋,香菇菜心,什锦豆腐是少不了的。讲究一点的,还有一道罗汉全斋,发菜、冬菇、冬笋、素鸡、鲜蘑、金针、木耳、熟栗、白果、菜花、胡萝卜等在砂锅内烩作一锅,口味极为丰富。”他例举的还只是一道大众化的菜单,但其考究之处已可见一斑,并不比尘世间的鱼肉筵席逊色。
更有趣的是许多素菜索性以鱼肉相称,譬如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以素油烹制,模仿的只是形式,其实皆以豆腐、面筋、腐竹或其它豆制品来代替。有时凭视力甚至无法分辨,必须亲口品尝才知其真伪。虽属赝品,但比真品却别有一番滋味———令人大快朵颐之余又毫无上当受骗之感。我在杭州灵隐寺吃过这样一桌,赞叹不已:不仅钦佩其制作工艺,更羡慕其想象力。但如此精良的筵席大都带有为观众表演的性质,我想和尚们不会天天吃这样的东西———生活的本质毕竟是朴素的。相比而言我更难忘南京鸡鸣寺的素面(据说得自尼姑的真传),只洒葱花与酱油,不沾一点油星,简直能倒映出顿悟者的清心寡欲……
集体去五台山,做完法事后有一顿斋饭的招待。“食堂”在佛殿的后院,没有招牌,四壁空空,面积相当于一座小礼堂,除了十几排长条桌椅外别无他物———因而又像民办大学的教室。每排可坐二十人,表情肃穆,不像是进餐,倒像是听课。主持简单讲授了要求,即不许说话,一切皆用动作表示,譬如需要添饭则伸出空碗,用筷子在碗内划一下等等。每人面前有饭碗与菜碗各一,先有和尚拎着饭桶走过,陆续给大家盛上米饭,又有拎着菜桶的和尚上菜———菜只有一道,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