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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易中天中华史卷6:百家争鸣-第11部分

小说: 易中天中华史卷6:百家争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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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也容易。比方说,水“避高而趋下”,兵就要“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敌而制胜”。水并不一定非得怎么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么打。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因此孙子认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就应该像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又变幻莫测。只要能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于是孙子又说──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11

呵呵,他也崇尚无。

但,“上善若水”跟“兵形象水”,一样吗?

不一样。

表面上看,老和孙都主张“水往低处流”。然而老子的“为之下”,是真的低姿态,甚至当真与世无争。孙子的意思,却是专挑敌人虚弱的地方下手。就像水,哪儿低,哪儿有空隙,就往哪儿去。

那么,空隙在哪儿?

孙子列了五条。

第一条叫“必死可杀”,就是还没开战,先想牺牲,这样的人不难让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虏”,就是还没杀敌,先想活命。这样的人,一抓一个准。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戏弄。第四叫“廉洁可辱”,就是对那些爱惜羽毛看重名誉的人,可以用羞辱的办法让他中计。第五叫“爱民可烦”,就是可以利用对方的心软,进行骚扰和要挟。12

类似的话,老子也说过。

只不过,是反过来说的。

老子说,善于当兵的,不英武;善于作战的,不愤怒;善于胜敌的,不与敌人交锋。这就叫“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13

为什么要不武、不怒、不与?

如果按照孙子的思路,当然是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孙子有句名言,叫“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14 也就是说,败不败,在自己。胜不胜,在敌人。自己不犯错误,就不会失败。敌人不犯错误,我方也不可能胜利。胜与败,不看谁有本事,全看谁犯错误。

这就不能武,不能怒,不能与。因为武,则“必死可杀”;怒,则“忿速可侮”;与,则“廉洁可辱”。如此这般,岂非把胜利送给敌人,失败留给自己?

如果孙子来做解释,理应如此。

老子也是这意思吗?

不是。

在老子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谋略,也不在策略,甚至不在战略,而在如何看待战争,看待勇敢。战争当然需要勇敢。两军相敌勇者胜,也几乎是常识。然而老子却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两种勇敢,一种叫“勇于敢”,一种叫“勇于不敢”。老子说──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15

这段话,很容易被理解为活命哲学:胆敢冲上去的就死,不敢冲上去的就活。但如果本意如此,则原文就应该是“敢则杀,不敢则活”。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在这两句话的前面,加上“勇于”二字呢?

因为真正的勇敢,不是“敢做”,而是“敢不”。不敢当然是胆怯,敢不却更需要勇气。事实上,不敢不过本能,敢不才是境界。显然,勇于不敢,才是最大的勇敢。用苏东坡的话说,就叫“大勇若怯”。16

这就不是兵法,而是兵道了。

所以,老子懂兵而不用兵。他的观点很明确:以正道辅佐君主的,不穷兵黩武,不争强好胜,不以武力争霸于天下。17 因为兵乃“不祥之器”,只能“不得已而用之”。18 因此,天下有道,战马都会用来耕田,叫“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则怀孕的母马都会被征用,小马驹都会生在疆场上,叫“戎马生于郊”。19

这就不但是兵道,而且是王道了。

王道,就是王者之道,也是王者之师的兵道。其核心,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20 慈即慈爱,俭即节制;不敢为天下先,则其实就是“不打第一枪”。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我不敢主动进攻,只敢被动防守;不敢前进一寸,只敢后退一尺。 21

此即王师,将有天助。

老子这样说,丝毫都不奇怪。因为他的主张,原本就是“天择物竞,弱者生存”。因此在战争中,谁是弱者,老天爷疼爱呵护谁。这就叫“天将救之,以慈卫之”,22 也就叫“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23

王道即天道。天道偏爱哀兵,岂非很仁慈?

不,无情无义。





两种活法两种道


老子的天,当真无情吗?

无情。

老子说得很清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4

刍(读如除),本义是割草。引申为喂牲口的草,叫刍草;引申为割草的人,叫刍荛(读如饶)。荛,就是柴火。刍荛,即是打草砍柴的人。所以,一个人说自己地位卑微,就自称刍荛,意思是草野之人;说自己言论浅薄,就自称刍议、刍言、刍论,意思是渔樵之言。这当然是谦辞。就像鄙人,意思是身居边鄙没见识的小地方人。

那么,什么是刍狗?

有三种解释。第一种说是草和狗;第二种说是刍豢(读如换),也就是家畜、牲口,或祭祀用的牺牲品。其中,吃草的叫刍,比如牛马;杂食的叫豢,比如猪狗。所以,刍狗就是祭祀用的牛马和猪狗。

第三种解释,是草扎的狗,叫刍灵,相当于现在的花圈。祭祀时,刍狗披红挂绿,人模狗样。活动一结束,就弃之路边,任牛踩,任马踏,轻贱至极。25

三种解释,都通。

而且无论哪种解释,刍狗都很贱。

因此,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意思就是说,万物虽为天地所创造,所生成,天地却始用终弃,漠然视之,完全不当回事。这当然不仁,也无情。

问题是,天地既然无情,为什么又说“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弱者都会得到呵护和救助?

因为天道原本如此。

老子说得非常清楚: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26 这就是规律。规律没有感情,也不讲感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以为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

天道无情。人呢?

也该这样。

所以老子说──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意思也很清楚:统治者和领导人,应该效法天地。天地轻贱万物,则君主无视万民。但,轻贱不是糟践,无视也不是无道。如果把“以为刍狗”理解成践踏、蹂躏、迫害、致死,就大错特错。

那是什么?

不爱而已。

所谓“不爱”,也不是恨,而是不爱不恨,没心没肺。说得再准确一点,就是不管。

不管就对了。君无为,则民自治;君无情,则民自富;君无能,则民自由。这不就是老子的思想吗?只不过,以百姓为刍狗,话说得太难听而已。

也许,这与老子的个性有关。先秦诸子中,老子和韩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热。墨子古道,孟子热肠,韩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

那么庄子呢?

庄子却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满情趣。

且看庄子。

庄子当然也主张君无为。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么,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么。这可比别人怎么看,领导怎么看,重要得多。

请问,看作什么呢?

是什么,就看作什么。是鲲鹏就看作鲲鹏,是燕雀就看作燕雀,是西施就看作西施,是丑女就看作丑女。如果原本是刍狗,那就看作刍狗。鲲鹏、燕雀、西施、丑女和刍狗,在道的面前没有区别。

所以,东施效颦,是可笑的;燕雀认为鲲鹏不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也是可笑的。因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就叫“齐物论”。27

这样的道,有情还是无情?

不好说。但可以肯定,庄子的活法与老子不同。在老子看来,既然认定弱者生存,那就必须装傻充愣,装聋作哑,讨好卖乖。只不过,阴谋家装叫韬晦,有钱人装叫低调,老百姓装叫卖傻,但都是“装孙子”。

总之,谁会装,谁就活下去。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

庄子却从来不装。庄子说,你看那野猫和黄鼠狼,装出谦恭的样子匍匐在那里,其实是想捕捉小动物。结果怎么样呢?一头撞进了兽夹和罗网。28

人也一样。聪明的自以为是,弱智的斤斤计较,雄辩的盛气凌人,嘴笨的里八嗦,正所谓“大知(智)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9 但共同特点,是忘了本真。结果,小人为利,士人为名,大夫为了家,圣人为了天下,都丢了性命。30 这是何苦?

生活就该真实而自由。所以庄子说,不要做名人,不要做谋士,不要做负责人,不要做青年导师。31 这些头衔和责任,都是害人的。

那该怎么活?

腰上绑只没有用的空心大葫芦,在江湖上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河边钓鱼,钓不钓得到无所谓;或者到无人的旷野找棵大树,在它旁边转悠,在它下面睡觉。32

这样的活法,就叫“逍遥游”。

显然,庄子的“逍遥游”,与老子的“为之下”,是两种活法。活法不同,即道不同。道不同,就不相与谋。老和庄居然都是道家,也算一个奇迹。

那么儒家呢?





中庸与反调


道家讲道,儒家讲德。

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说──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33

那么,什么是中庸?

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

第一句话好理解。孔子有句名言,叫“过犹不及”。34 也就是说,一件事情做过头了,等于没做到,没准还更糟糕。怎样才对?不缺位,不越位,不过头,不掉队。凡事恰到好处,就是中庸之道。

就说做人。

做人很难。一个人,质朴是好的,真诚是好的,坦率也是好的。但如果一点修养都没有,就会粗鄙、粗俗、粗鲁。这在孔子那里,就叫“质胜文则野”。相反,如果太讲修饰,过于文雅,便难免装腔作势,显得虚伪。这在孔子那里,就叫“文胜质则史”。

那又如何是好?

文质彬彬。

彬彬,就是文质兼备,一家一半,配合适宜。这条原则不但适用于文雅与质朴,也适用于文与武、刚与柔,以及一切矛盾对立的双方。因此孔子说──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35

这就是“中”。

再说“庸”。

有一次,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

孔子反问:何以报德?

也就是说,你拿恩德回报了仇怨,请问,又拿什么去回报恩德?当然,你也可以“以德报德”。但,恩德和仇怨都用恩德回报,公平吗?

不公平。

当然,以德报怨和以德报德,未必矛盾。因为一个人的恩德,并不见得都回报了仇怨。问题是这样一种道德高标,却不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做不到,又提倡,那就是唱高调。结果,是只能造就伪君子。36

但,以德报怨做不到,以怨报怨也不能提倡。因为以怨报怨的结果,是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办?

孔子说了八个字──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37

以直报怨,就是你认为应该怎么回报,也能够怎么回报,那就这么回报。这种回报,可能是以德报怨,也可能是以怨报怨,还可能是既不德,也不怨,干脆不报。至于是哪一种,全看应不应该,能不能够。

这就大家都能做到了,因此是“庸”。

庸,就是不唱高调。

于是我们要问,以德报怨,是谁的主张?

老子。38

那么,老子是唱高调吗?

不,反调。

的确,老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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