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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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照常。一方面是打手们的攻击和流言飞语的中伤,一方面又是长时期的疾病缠身,我越来越担心会完不成我的写作计划。我又害怕《大公园》主编顶不住那种无形的压力。为什么写到五卷为止?我估计我的体力和精力只能支持到那个时候,而且我必须记下的那些事情,一百五十篇“随想”中也容纳得了。
我的病情渐渐地恶化,我用靠药物延续的生命跟那些阻力和梦魇作斗争更感到困难。在病房里我也写作,只要手能动,只要纸上现出一笔一划,我就坐在桌前工作。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过去,书桌上的手稿也逐渐增多。既然有那个专栏,隔一段时间我总得寄去一叠原稿。
我常说加在一起我每天大约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感到病痛。然而我并未完全失去信心,丧失勇气,花了八年的工夫我终于完成了五卷书的计划。
序言:没有神(3)
没有被打倒,没有给骂死,我的书还在读者中间流传。是真是假,是正是邪,读者将作出公正的判断。我只说它不是一部普通的书,它会让人永远记住那十年中间的许多大小事情。
四
可能有人批评我“狂妄自大”,我并不在乎。我在前面说过,第一卷书刚刚出版,就让香港大学生骂得狗血喷头。我得承认,当时我闷了一天,苦苦思考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我不愿在这里讲五卷书在内地的遭遇,为了让《随想录》接近读者,我的确花费了不少的心血。我不曾中途搁笔,因为我一直得到读者热情的鼓励,我的朋友也不是个个“明哲保身”,更多的人给我送来同情和支持。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来信中那些像火、像灯一样的句子。大多数人的命运牵引着我的心。相信他们,尽我的职责,我不会让人夺走我的笔。
为什么不能写自己感受最深的事情?在“文革”的油锅里滚了十年,为什么不让写那个煎骨熬心的大灾难?有人告诉我一件事,据说有个西德青年不相信纳粹在波兰建立过灭绝种族的杀人工厂,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些人的“幻想”。会有这样的事!不过四十年的时间,人们就忘记了纳粹分子灭绝人性的滔天罪行。我到过奥斯威辛的纳粹罪行博物馆。毁灭营的遗址还保留在那里,毒气室和焚尸炉触目惊心地出现在我面前。可是已经有人否定它们的存在了!
那么回过头来看“文革”,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它的遗迹?才过去二十年,就有人把这史无前例的“浩劫”看做遥远的梦,要大家尽早忘记干净。我们家的小端端在上初中,她连这样的“幻想”也没有,脑子里有的只是作业和分数,到现在她仍然是我们家最忙的人,每天睡不到八个小时。惟有我不让人忘记过去惨痛的教训,谈十年的噩梦反反复复谈个不停,几乎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
我写好第一百五十篇“随想”就声明“搁笔”,这合订本的“新记”可能是我的最后一篇文章。我有满腹的话,不能信手写去,思前想后我考虑很多。六十年的写作生活并不使我留恋什么。和当初一样我并不为个人的前途担心。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出来,虽然只有这么一点点,我总算“说话算数”,尽了职责。
讲出了真话,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人世了。可以说,这五卷书就是用真话建立起来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馆”吧。
巴金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九日
总序
我年过七十,工作的时间不会多了。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我被剥夺了整整十年的大好时光,说是要夺回来,但办得到办不到并没有把握。我不想多说空话,多说大话。我愿意一点一滴地做点实在事情,留点痕迹。我先从容易办到的做起。我准备写一本小书:《随想录》。我一篇一篇地写,一篇一篇地发表。这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又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那么就让它们留下来,作为一声无力的叫喊,参加伟大的“百家争鸣”吧。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
一部堪称当代中国最伟大的书
作家出版社推出新版《随想录》
由作家出版社刚刚出版的作家版《随想录》,为《随想录》1—5卷合集。巴老专门把他在九十年代写作的《没有神》来作为这个新版本《随想录》的代序。
巴金直面“文革”带来的灾难,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在晚年终于写作了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以此来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历史责任,从而达到了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一步步逐渐深入的独立思考,首先从主张“干预生活”开始。独立思考——把心交给读者——讲真话,它们成了《随想录》不断出现的自白。清醒的自我忏悔意识,使巴金率先提出了诸多至今看来仍不乏生命力的思想命题。
道德忏悔、从全人类角度看待“文革”、倡导建立“文革”博物馆,这是《随想录》在当代思想史上最为重要的三点贡献。
《随想录》堪称一本伟大的书。这是巴金用全部人生经验来倾心创作的。没有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没有对完美人格的追求,没有高度严肃的历史态度,老年巴金就不会动笔。他在《随想录》中痛苦回忆;他在《随想录》中深刻反思;他在《随想录》中重新开始青年时代的追求;他在《随想录》中完成了一个真实人格的塑造。
这次刚刚新出的作家版《随想录》还收入了巴老在写作《随想录》期间和他不同时期的历史照片和手迹近30幅。书籍装帧设计精美庄重,将历史的凝重和文化的深厚融为一体。
随想录
谈《望乡》
最近在我国首都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上演日本影片《望乡》,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公开反对,有人说“映了这样的影片,社会上流氓不是更多了?”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黄色电影”,非禁不可。总之,压力不小。不过支持这部影片放映的人也不少,报刊的评论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因此《望乡》在今天还能继续放映,当然不会是无条件的放映,是进行了手术以后的放映。我看放映总比禁止放映好,因为这究竟给我们保全了一点面子,而且阐明了一个真理:我们的青年并不是看见妇女就起坏心思的人,他们有崇高的革命理想,新中国的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据说老年人对《望乡》持反对态度的多,我已经踏进了七十五岁的门槛,可是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我认为这是一部好电影。我看过电影文学剧本,我看过一次影片,是通过电视机看到的,我流了眼泪,我感到难过,影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阿琦的命运像一股火在烧我的心。我想阿琦也好,三谷也好,都是多么好的人啊。我写过一本小书:《倾吐不尽的感情》,我对日本人民和朋友是有深厚感情的。看了这部影片以后,我对日本人民的感情只有增加。我感谢他们把这部影片送到中国来。
我喜欢这部影片,但是我不愿意多看这部影片。说实话,我看一次这部影片,就好像受到谴责,仿佛有人在质问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来改变那个、那些受苦的人的命运?没有,没有!倘使再看,我又会受到同样的质问,同样的谴责。
我生在到处都有妓院的旧社会,一九二三年五月我第一次同我三哥到上海,当时只有十九岁。我们上了岸就让旅馆接客人用的马车把我们送到四马路一家旅馆。旅馆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斜对面就是当时的一家游乐场“神仙世界”。我们住在临街的二楼,到了傍晚,连续不断的人力车从楼下街中跑过,车上装有小电灯,车上坐着漂亮的姑娘,车后跟着一个男人。我们知道这是出堂差的妓女,但我们从未因此想过“搞腐化”之类的事。后来我在上海住下来了。上海大世界附近、四马路一带,每天晚上站满了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年轻妓女,后面跟着监视她们的娘姨,这是拉客的“野鸡”。我们总是避开她们。我从未进过妓院,当时并没有人禁止我们做这种事情,但是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在军阀、官僚、国民党反动政府封建法西斯统治下的旧社会,年轻人关心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他们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五块钱”不“五块钱”?那个时候倒的确有黄色影片上演,却从未见过青年们普遍的腐化、堕落!
难道今天的青年就落后了?反而不及五十几年前的年轻人了?需要把他们放在温室里来培养,来保护?难道今天伟大的现实,社会主义祖国繁花似锦的前程,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就不能吸引我们的年轻人,让他们无事可做,只好把大好时光耗费在胡思乱想、胡作非为上面?我想问一句: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正面的东西是不是占主导地位?那么为什么今天还有不少人担心年轻人离开温室就会落进罪恶的深渊,恨不得把年轻人改造成为“没有性程序”的“五百型”机器人① 呢?
今天的青年,拿《天安门诗抄》的作者和读者为例吧,他们比我们那一代高明得多!他们觉悟高,勇气大,办法多,决心大。没有这样的新的一代的革命青年,谁来实现“四个现代化”?要说他们只能看删剪后的《望乡》,否则听到“卖淫”、“五块钱”这类字眼,就会——,这真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这是极其可悲的民族虚无主义!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
再谈《望乡》
曹禺最近来上海,闲谈起来,他告诉我,不久前他接待过几位日本影剧界的朋友,他们谈了一些关于《望乡》的事情。据说《望乡》给送来中国之前曾由影片导演剪去一部分,为了使这影片较容易为中国观众接受。我们最初就是根据这个拷贝放映的。过了日本电影周之后,主管部门又接受一部分观众的意见剪掉了一些镜头。曹禺还听说,这部影片有些镜头是在南洋拍摄的,在拍摄的时候,导演、演员、工作人员都吃了苦头,这说明影片的全体工作人员都非常严肃认真;还有扮演阿琦婆的演员,为了使她的手显得又粗又老,她用麻绳捆自己的手腕,至于怎样捆法我听过就忘记了,现在也说不清楚,不过因此她扮演得更逼真,但后来也因此得病促成自己的死亡。这是为了什么?我不能明确地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她的情况,我想这可能是忠于她的工作,忠于她的艺术吧。我看影片中那位三谷圭子也就是这样。田中绢代女士已经逝世了,可是阿琦婆的形象非常鲜明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栗原小卷女士扮演的三谷也一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这样想:像三谷这样“深入生活”和描写的对象实行“三同”的做法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她不讲一句漂亮的话,她用朴实的言行打动对方的心。本来她和阿琦婆之间有不小的距离,可是她很快地就克服了困难,使得距离逐渐地缩短,她真正做到和阿琦婆同呼吸,真正爱上了她的主人公。她做得那样自然,那样平凡,她交出了自己的心,因此也得到了别人的心。她最初只是为了写文章反映南洋姐的生活,可是在“深入生活”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