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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部分

随想录-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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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艺出版社三十年(2)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回过头去,倘使能够从头再走一遍几十年的生活道路,我也愿意,而且一定要认真地、踏实地举步向前。几十年的经验使我懂得多想到别人,少想到自己,便可以少犯错误。我本来可以做一个较好的编辑,但是现在已经迟了。 
  然而我对文艺编辑出版的工作还是有感情的。我羡慕今天还在这个岗位上勤奋工作的同志,他们生活在新的时代,他们有很好的工作条件,他们有机会接近作者和读者,他们编辑出版的书受到广泛的欢迎,一版就是几万、几十万册。寒风吹得木屋颤摇、在一盏煤油灯下看校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丢掉全部书物仓皇逃命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了!他们不可能懂得我过去的甘苦,也不需要懂得我过去的甘苦。我那个时代早已结束了。 
  现在是高速度的时代。三十年不过一瞬间。一家出版社度过三十年并不难,只是在一切都在飞奔的时代中再要顺利地度过三十年就不太容易了。现在不是多听好话的时候。“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振兴中华”的两面大旗在我们头上迎风飘扬。但是真正鼓舞人们奋勇前进的并不是标语口号,而是充实的、具体的内容。没有过去的文化积累,没有新的文化积累,没有出色的学术著作,没有优秀的文艺作品,所谓精神文明只是一句空话。要提供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相适应的充实的内容,出版工作者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我相信他们今后会满足人民群众更大的希望和更高的要求。 
  庆祝三十岁生日,总结三十年的工作经验,不用说是为了增加信心,做好工作。我写不出贺词,只好借用去年七月中说过的话表示自己的心情: 
  对编辑同志,对那些默默无闻、辛勤工作的人,除了表示极大的敬意外,我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五月二十七日写完   
  三访巴黎(1)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六日上午我到了巴黎戴高乐机场,民航班机提前半个小时着陆,我也提前离开机场,因此没有能见到专程来迎接我们的法中友协的一位负责人贝热隆先生。贝热隆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两年前我们到法国访问就受到他热情的接待,他为我们安排整个日程,陪着我们从巴黎到尼斯、去马赛、访里昂。我还记得有天下午我在巴黎凤凰书店同读者见面,为他们在我的作品上面签名,书是新近在巴黎发行的,也有一些来自北京,还有一些从香港运来。我见到不少年轻的面孔,似亲近,又像陌生。年轻人都讲着我熟悉的语言,虽然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着不同的遭遇。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二十年代的自己,我的心和他们的心贴近了,我轻快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仿佛他们是我的亲友。贝热隆先生是这家出售中国图书的书店店主,他了解我的心情,他为我的忙碌高兴,他还在旁边插话介绍我在法国访问的日程。这些年轻人大都是常来的顾客,他们一下子就把桌上一大堆新出的法译本《家》搬光了。这一个小时过得多么快!朋友们催我走,我的心却愿意留在读者们的中间。分别的时候那个在北京学过汉语的女店员紧紧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请再来!”我笑着回答:“我一定来。”凤凰书店的名字从此印在我的心上。我万万想不到一年以后我会在法国报纸上看到凤凰书店被人破坏的消息:店面焚毁,店员受伤,剪报是尼斯的法国朋友寄来的。我立刻想到贝热隆先生,这对他该是多大的打击。我托人发去了慰问的电报。又过了一年多,一直到这次动身的前夕,我才知道书店已经恢复,由贝热隆先生继续负责。我多么想同贝热隆先生见面,并且在复兴的凤凰书店畅谈。这是我三访巴黎的一个心愿。愿望终于成了现实。尽管那个上午意外地下起了雨,但是小小的书店里仍然有不少的读者。贝热隆先生发出爽朗的笑声在店门口迎接我们。看到他的笑脸,我抑制不住奔放的感情,很自然地扑了过去。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他无恙,我也活着,书店比两年前更兴旺,书也似乎多了些。我又听见贝热隆先生的响亮的声音,他不休止地谈论中法人民的友情。我在一本又一本的新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写字吃力,却并不感到疲劳,我又看见那些讲着我熟悉的语言的年轻人,也可以说我又见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自己。我在书店里又待了一个小时,告别前我还和店员们在门前照了相。我感到遗憾的是那位在一年前受了伤的女店员到北京访问去了,我没有能同她握手表示慰问。但是在书店里我意外地见到车夫人,两年前在尼斯殷勤接待我们的女主人,她刚刚访问了中国回来就赶到书店来同我们相见,她还带了一本新出的我的短篇集《复仇》,薄薄的一本书,上面似乎还留着二十年代一个中国青年的面影,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我不再是那个在卢骚(梭)像前徘徊的孤寂的年轻学生了,我有了这么多的朋友,我感激地为她签了名,题了字。 
  第二天我和一位朋友去拜访马纪樵夫人,她是法中友协的另一位负责人,一九七九年我第二次访问巴黎曾受到她的亲切接待。她经常开着小车到旅馆来接我出去进行参观活动。这一次我没有看见她,问起来才知道她伤了脚在家休养,又听说她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农村的书,她曾在我国北方农村做过几次调查。马夫人住在郊外的一所整洁的公寓里,他们夫妇在家中等待我们。夫人的伤已经好多了,她的情绪很高,宾主坐下互相问好之后我们又开始坦率交谈。我很想知道法国知识界的情况,主人谈了她的一些看法。正直,善良,真诚,坦率,喜欢独立思考……二十年代我见到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今天,服装略有改变,谈吐稍有不同,但是精神面貌变化不大。我会见新朋友或者旧相识,谈起来,即使有分歧,他们甚或发表尖锐的意见,可是我看得出他们是怀着友情来接近我们的。有些人对政治兴趣不大,却希望多了解新中国,愿意同我们交朋友。法国人是好客的民族,二十年代中我就在巴黎遇见从世界各地来的流亡者。拜访马夫人的前一天,我们几个人在一家中国饭馆吃中饭。店主是从柬埔寨出来的华侨难民,他告诉我们法国人对外国侨民并不歧视。我三次访法,尽管中国的地位增高,尽管我的年纪增长,尽管我停留的时间很短,可是我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地方。法国人还是那样友好,那样热情,那样真诚,那样坦率。我特别喜欢他们的坦率,我回国以后读到一位巴黎朋友发表的文章,是他自己寄给我的,谈到某一件事,我在巴黎答复记者说我不知道,而那位朋友却认为我一定知道,因此将我挖苦几句。他的坦率并不使我生气。朋友间只有讲真话才能加深相互了解,加深友情。有些人过分重视礼貌,在朋友面前有话不讲,只高兴听别人的好话,看别人的笑脸,这样交不上好朋友。别人不了解我并不等于反对我,事情终于会解释明白,有理可以走遍天下。他要是不能说服我,我决不会认错。我并没有健忘症,我没有什么把柄让人抓住,因此读到挖苦的文章我并不脸红。 
  我这次到巴黎是来参加国际笔会的里昂大会。大会在里昂开幕,在巴黎闭幕,一共举行了五天。这是第四十五届的国际大会了,但在我看来它只是个开端。对国际笔会我个人有特殊的看法:它应当成为世界作家的讲坛,它应当成为保卫世界和平、发展国际文化的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这是理想,这是目标,我以为它的前途是十分光明的。可能有人不同意我这个意见,反正这是长远的事情,今后还有不少讨论它的机会。   
  三访巴黎(2)   
  这次在法国,我们并未接受任何团体或者个人的邀请,开会以外的时间都可以由我们按照自己的愿望安排,出外访友也好,在住处会见客人也好,参观艺术宝藏也好,游览名胜古迹也好,到大树林中散步也好。巴黎不愧为世界文化名都,一代接一代的读者从不朽的文学名著中熟悉它的一切,热爱它的一切。法国人珍惜他们的过去,热爱他们的历史。以巴黎为例,他们把现在同过去结合得非常好。他们保存了旧的,建设了新的。法兰西始终是法兰西。即使先贤祠前广场上停满了轿车,我还可以到卢骚(梭)像前表示敬意。在协合广场上方尖碑前我仿佛看见了两百年前断头机上带血的大刀。在短短的一两小时内我回顾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两百年间的道路。我对进步人类的前途仍然充满信心。 
  以上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我个人的想法。这次在巴黎小住比较清闲,有时间观察,也有时间思考,还有时间同朋友们闲谈。我的确认真地想过了一番。在国内我常常听人说,我自己也这样想过:西方国家里物质丰富,精神空虚。三次访法,我都没有接触上层社会的机会,因此我并不特别感觉到“物质丰富”。同文化界人士往来较多,了解较深,用我的心跟他们的心相比,我也不觉得他们比我“精神空虚”,有一位华裔女汉学家一天忙到晚,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她需要学习、需要工作,闲着反而不舒服。可是看她那样生活,我倒感到太紧张,受不了。从国外回来我常常想到我们一句俗话:“在家千日好。”在我们这里“个人奋斗”经常受到批判,吃大锅饭混日子倒很容易,我也习惯了“混”的生活,我不愿意,也不可能从早到晚地拼命干下去了。然而我能说那样拼命干下去的人就是“精神空虚”吗? 
  我在上海家中晚间常看电视节目消遣。在国外偶尔也看电视。初看西方节目,觉得节奏太快,不习惯。看多了,习惯了,回到国内又嫌我们的节目节奏太慢。我知道过一个时候我又会习惯于慢的节奏。但是我忘记不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我们在高速公路上行车返回巴黎。这是星期天的傍晚,出去休假的人纷纷赶回城来,轿车一辆接一辆排成一根长线。我们的车子挤在中间随大流飞奔。速度太快,我有点紧张,我想要是我们的车子忽然出毛病开不动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坐在我身边的朋友仿佛猜到了我的思想,就带笑地谈起来。他说:“有一回我开车回城里,车子比现在更多。我已经十分疲劳,但是欲罢不能。我像一个机器人在滚滚车流中向前飞奔。有一股巨大力量推动我,我停不下来。我要是停下,那么几十辆,几百辆车子都撞上来,怎么得了!我只好振作起来开车回家,好像害了一场病一样,第二天睡了一天。我们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大家都像在高速公路上行车,你得往前奔,不能停啊。别人不让你停啊!” 
  这位朋友还讲了一些话,我不在这里引用了。关于他的事我本来可以多讲几句,不过我看也用不着了。“物质丰富”,那是上层社会的事,与他无缘。“精神空虚”呢,“精神空虚”的人是没有精力和勇气往前飞奔的!…… 
  最后我接受了瑞士苏黎世市长先生的盛情邀请,九月三十日早晨告别了巴黎,在风景如画的苏黎世湖畔度过了难忘的一周的假期。 
  五月三十一日   
  知识分子(1)   
  去年年底我为《寒夜》——挪威文译本写了如下的序言: 
  我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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