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流年-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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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流年》
花流年 第一章
我很注意,我的父辈们在讲起保和堂的时候,从来不用过去或者现在之类的有关时间概念的词语,我从他们郑重其事的言语及恭谨的神态中感觉到,保和堂的事就发生在昨天,或是今天上午,也许明天还有。我开始想不明白保和堂究竟离我们有多远?久而久之,我便有了混淆时间概念的毛病,这让我苦恼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走进了保和堂,亲眼看到了大老爷二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二太太是我非常渴望也必须要见的人,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情景比父辈们讲的更清晰些。梦醒之后,因保和堂产生的后遗症不治自愈,一切都变得释然。
我跟我的朋友说,地球是圆的,时间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周而复始中,明天我带你去保和堂看看。
我的朋友说,你神经有毛病了,我不知道保和堂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保和堂有个漂亮女人二太太。我这么一说,他果然有兴趣了。
保和堂大宅在玉斗古镇东面,占地几十亩,外围是两丈高的大墙,大门飞檐斗拱,气势恢弘,门口有上马石,橡木实心的朱漆大门,碗口大的狮子头门环,门上悬一黑体金字大匾,上书保和堂三个大字。
保和堂是大宅主人蒋家的名号,在京西的太行山,名门大家才有名号,或是宅号,大多是福寿堂中和堂瑞福堂之类的名号,跟北京的老字号店铺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大多不做买卖。
进保和堂大门,左右两侧是护院房,两处外形一模一样的青砖卧瓦的院子,竖在廊檐下的枪架上摆着刀枪棍戟,旁边还有沙袋石锁之类练武器械。护院房有二十来个膀阔腰圆的汉子,从事对这个大院及其主人的保卫工作。
从护院房往里走,有十几座卧砖到顶的四合院建筑,风格大致相同,正北屋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每幢院落都有一道月拱门,挨着月拱门是三间下房,进月拱门迎面是一扇影壁墙,上面画着代表这座院落名称的花卉,在月拱门上方的廊檐下写着这处院落的名号,无非是以花草树木命名,诸如菊花坞银杏谷牡丹亭芍药居桃花庵石榴园梨花苑等。
许多年以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背着书包在保和堂大门口的上马石上爬上跳下地玩耍,那时保和堂的大门楼虽然已经破败,又没了金字牌匾,但在我的心灵中依然是最宏伟的建筑,遥想当年,进出这幢大门的必定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再过些年,我长大成人的时候,保和堂除了内宅的十几座四合院尚在,住了杂七杂八的人家,而保和堂大门只剩下巨大的青石条台阶还铺陈在那里,上马石和门楼已荡然无存。保和堂成了玉斗人永远的故事。
按着父辈人的说法,方圆百里,有头脸的人都知道保和堂蒋家,无论官场还是平民百姓都对其十分敬仰,这不仅因为蒋家是名门富绅,还因为蒋家的为人慈善。对保和堂蒋家不屑一顾的人也有,蒋家的二老爷蒋万秀就是一个。
蒋万秀不像他的兄长大老爷蒋万斋,二老爷蒋万秀身小单薄,几乎可以称作骨瘦如柴,像个抽大烟的,但二老爷只赌,不抽大烟。
大老爷却身材匀称,面容清秀,天生一副儒雅之态,平常日子里都穿着绸缎马褂,谁都可以把他看成是个考了功名在外做官的人。
但是蒋家考了功名的人不是大老爷蒋万斋,尽管大老爷饱读四书五经,一副官相,但他没有赶得上考取功名,蒋家考了顶子的人是老太爷蒋翰雉,而不是蒋万斋。蒋翰雉幼年身体羸弱,长大成人后却弯腰驼背,走路不成人样子,绰号蒋大虾。蒋老太爷除了这个虾字之外,还有一瞎,就是眼瞎,他的左眼在考取功名之后莫名其妙地失明了。
二老爷蒋万秀在跟几乎是清一色的赌棍扯闲淡的时候说,什么他妈的顶子功名,要是不在外面做官,有屁用?还不如抠出个独门幺来痛快。所有赌徒听后哈哈大笑。
二老爷说的是行话,是赌场上的话,只有押宝的时候才听到有人说。庄家用四根三指长的木棍做成一二三四,在木棍上刻了壑,用手帕子包了,谁先上注谁来开这个宝棍。开宝的赌徒一般是用手隔着手帕摸里面的宝棍,要是幺,那个小木棍上就只有一个壑,要是二,小木棍上就有两个壑,依次类推。看宝棍的人先报出来,再展开给大家看,二老爷说的独门幺就是一,二老爷是个名副其实的赌棍。赌棍这两个字实际上完全是由这四根小木棍而来的。
二老爷蒋万秀肆无忌惮地出入勾家赌场的时候是在他成人之后,老太爷曾经搬出蒋家的祖训家规要严惩这个逆子,但除了打得二老爷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之外,一切如旧。二老爷把他起誓再赌就剁手的话一下子就丢进大西河里去了。古语说赌棍起誓唱戏的挨刀都是假的,这用在二老爷身上就千真万确了。
于是,蒋老太爷断了二老爷的一切开销,蒋家所有铺子和账房都不许给他哪怕一个铜子儿。但是二老爷有他的办法,他可以给别的庄家看宝案子。
看宝案子要十分精于数学,杀多少注赔多少注,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算得一清二楚,还要看得清案子上的花样,比如正转杠倒转杠孤定铲子等等,二老爷天生有这方面的才能,有的人做庄就愿意让二老爷看案子,输了不让他赔,赢了就给他开一份彩钱,二老爷看案子庄家一般都赢,所以二老爷在场上是可以挣一些彩钱的。
但是二老爷在不看案子的时候,就忍不住手痒下注,而下注就输,他精于算账,但算不准庄家会在手帕里包的是哪一门,于是他仍然是个穷光蛋。
二老爷希望老太爷出去做官,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赌场上玩了,但让他想不通的是,老太爷从考了那个像草帽子一样又拖了两根鸡尾巴翎儿的顶戴之后,就没有离开过玉斗,甚至连涞水保定都很少去,按老太爷的说法是辞官乡里,而现在更是蜷蜗在内宅梨花苑的北屋里很少出来了。
二老爷跟他的太太蒋陈氏说,考了功名又不做官,现在好,皇帝都让孙文赶出金銮殿了,连拉屎都找不到地方,谁还给你官做。
蒋陈氏对二老爷的话从不搭言。她嫁给蒋家的二老爷是因为她的父亲看重蒋家有钱有势,她不知道二老爷是个赌棍,名门之内也出二流子,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蒋家现在当家的是大老爷蒋万斋。蒋万斋把蒋家的产业打理得头头是道,但在太太蒋周氏的肚子里却打理不出一个儿子来。他把大宅里的人管理得规规矩矩,但却管不了二老爷蒋万秀,二老爷依旧嗜赌如命,昼伏夜出,从蒋陈氏的体态看,大老爷常常想到守身如玉四个字。蒋家无后?这不能不让蒋万斋在更多的时候感到沮丧。
让蒋家满怀希望的是,蒋万斋身体健旺,夜夜勤垦不止,蒋周氏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的道理。但是,蒋家老太太对男人房事的功夫深浅不怎么看中。在初春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蒋家两位太太到梨花苑北屋给老太爷请安的时候,老太太在过问了她们的房事之后提醒她的两个儿媳妇,你们应该到娘娘庙去求子上香,定会显灵的。
娘娘庙在南城寺,五十里官道,要是套了骡车,一天能赶回来,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距离三月初三娘娘庙会已经不远了。
蒋周氏和蒋陈氏赶紧给婆婆行了礼,说,到底是婆婆疼我们。
老太太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你们要记了。
老太爷蒋大虾仰靠在热炕上,睁着一只没有干瘪的右眼,透过花窗盯着堂屋里两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心中充满了悲观。
三月初三的娘娘庙会是个热闹非凡的日子,蒋周氏和蒋陈氏早就盼望着有一天去南城寺的娘娘庙,有了老太太的旨意,就等着三月初三赶庙会了。
心焦火燎地熬了五六天,三月初三娘娘庙会的日子终于来了。蒋周氏和蒋陈氏都各自在脸上打了扑粉,又往头上抹了桂花油。
大清早大老爷就吩咐车把式白老三套车,送大太太和二太太去南城寺赶娘娘庙会,原来只想让护院房的两个人跟车去就行了,后来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去心意更诚些,神鬼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大老爷还想让二老爷也去,但是蒋陈氏说二老爷压根一夜就没回来。
于是,一辆骡车载着两位太太,在白老三把鞭子甩得一声脆响之后驶离保和堂大门,蒋万斋带着高鹞子各骑一头大青骡跟在车后,一行人顺着大街一直上了大西河的石桥。
过了石桥,一条官道傍大西河沿山脚朝南伸延开去,十几里之后就到拒马河边上了,大西河就是流入拒马河的支流。沿着拒马河溯流而上,经河口过岭东到南城寺,再往南过南台就通往紫荆关了。从玉斗往西进大西沟可达金水口,过黄安岭通涞源,也可向北过莽水口通张家口,玉斗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风水宝地,元朝梁王董资建镇守玉斗,后为刘伯温所破,夹气伤寒而亡,死后葬于玉斗,墓地气势森严,墓前有石人石马石羊石象,让后来的蒋家望尘莫及。
扒开车围上的布帘,空旷的田野让二位太太平添了少有的喜悦。这时节,轰轰烈烈的春风已经把山区早春的寒冷扫荡得四散而逃,温暖让所有植物的枝丫上扭出了小小的绿嘴,瞬息之间就会吐绿展叶。再过半个月,庄稼苗将顶出干燥的地表,一株株拥挤在散发着酸甜泥土味的田地里,忠心耿耿地等待着庄稼人的检阅。现在,道旁的野蒿子已经绽绿了,一丛无名无姓的紫色野花挤在石头缝里,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面前忙碌而过的蚂蚁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昆虫,这种花总是开得这么早。
二太太跳下车来,伸出一只纤巧的手毫不留情地从石缝中把这束花揪了出来,看着这美丽的紫色花儿,她的一张光鲜美丽的脸庞也笑靥如花了。她用娇美无限的声调说,这小紫花有多好看。
但是大太太把二太太的话否定了,她说,你看这边山坡上那杏花!于是,在二太太的一声惊呼之后,紫色小野花拖着纤瘦的根茎跌落在尘埃中了。
大太太和二太太站在骡车旁边,骡车已经停在了土路上,车把式白老三怀里抱着长长的形如钓鱼竿的皮鞭子,嘴里咬着一根旱烟锅子,眼睛贪婪地盯着两位太太圆硕高耸的胸脯,一涎口水从他树皮一般粗糙的嘴角像线一般一直垂到地上去,就像蜘蛛丝一样。
大老爷和高鹞子已经下了大青骡背,跑到坡边折杏花去了,骡车就停在道上等他们。
在远看似绿近看却依旧枯黄的山坡上,正开着一簇簇粉白色的杏花,云霞般灿烂。二太太就想到她那床缎面被子,不过那上面绣的不是杏花,是喜鹊登梅。这念头多少有点奇怪。
白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那一涎口水抹掉了,并且用忠厚无比的声调说,我说大太太还有二太太,你们还是到车上去,要是来一阵风,刮起尘土来就把你们呛成土驴儿了。
其实,田野里一直有微风从山谷外缓缓地吹着,已经有些微细的红色尘埃沾在了她们涂抹着桂花油的发髻上。于是,大太太对二太太说,我们还是到车上等吧。但是二太太仍然固执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时,大老爷跟高鹞子每人手里攥着一束鲜艳艳的杏花回来了,他们把杏花分给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并且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