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公仔-纯情、凄美、温暖-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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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姐姐,我要回家
——张楚《姐姐》
亲爱的姐姐:
请一定原谅我,我要死了。没有关系的,只是这么早就舍弃了世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包括你曾经向我描述的美好生活。我对一个女孩子说,我们做爱吧,她很气愤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在街上找到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其实是她找的我,她教我一切。她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汗味,让我想起了妈妈。她的那里味道很重,很温暖,像一件宽松的毛衣。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没有留下什么没做完的事情:作业已经交了,同屋的收音机也已经修好。大家都以为修理电器是我的爱好,其实不是。我其实没有什么爱好,除了一个人发呆。但是那个温暖的地方让我满足极了,我很快乐,我想躺在那里永远地休息。我对三十岁的女人说,我要死了。她哭了,她的泪水是咸的,还有一点点腥味。我很奇怪,我是说眼泪,它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之一,什么都证明不了。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地想离开,只是觉得这很自然,好像天黑了小孩子自己回家一样,或者像一颗松动的牙,自己就掉下来了。
弟弟是一个很内向的人,白皙、高瘦、腼腆。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好看的,他却很少显露这种青春的光彩。他的手臂过分细长,一到冬天,指间的关节因为血流不畅而肿胀起来,手指变得粗粗的,很难看。小时候我给他讲故事——家里能给他讲故事的人只有我了,我要看很多很多的故事书,才能够讲给他听。后来故事书上的讲完了,他还要听,我只好编。我编了一个牛屎在天上飞的故事,通常是这么开头的:从前,有一个牛屎,它只是一个牛屎而已,可是它总想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可是牛屎怎么可能在天上飞呢?这对于在南方小镇长大的一对姐弟来说,却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总是可以想象很多很多的牛屎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快乐而自由。弟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个故事,一个荒谬的故事,一个异常早熟而又孤陋寡闻的小姐姐所能够提供的故事。
赶到弟弟念书的学校,我只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小匣子。弟弟从此就被锁在里面了。他的班主任个头不高,老实巴交的,很不会说话的样子。他说法医检查说弟弟死的时候没有太受苦,这使我稍稍感到安慰。他内疚地想解释什么,然而我知道这与他毫无关系。我知道我们家族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寡言本分的人,决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我知道弟弟自小就是孤独和内向的,他有自己的完全封闭的世界——那是他惟一有独立的权利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在那里打扰他,也许他只是想永远地呆在那个地方。
弟弟的死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他衣着朴素,没有不良嗜好,和任何人都友善相处;他每三天花钱洗一次热水澡,每周去看一次三元钱的录像,每个月去理一次发;他不吸烟,不喝酒,成绩中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他自己也不说。
他不出众,他理应幸福。我总是经常不回家,只是暗地里希望如果有一天突然回家,弟弟已经成长为大人,和街上能看到的那些男孩一样,快乐、健康和自信。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天生缺乏关心别人的能力。我的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出走了,没有任何的预兆。那天早上她还给我编了两个小辫,煎了两块年糕,然后披着她的蓝色纱巾去上班了。可是到了傍晚,糖厂里的人全下班了,母亲却没有回来,她再也没有带着工厂的浓浓的糖味回到这个家。她只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要去做,她就去了。她忘了和我们说一声,因为那件事情太重要了,甚至来不及说。从此以后,父亲就经常不睡觉,整夜整夜地醒着,向每一个亲友写信打听母亲的下落。他开始遗忘很多事情,最后连弟弟和我都记不得了。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数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收藏一切小纸片:收据、车票、电话帐单、汇款条,还有那些手写的治疗失眠和便秘的偏方。他总是很和善地对弟弟说:你找小军吗?他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可是,我弟弟就叫小军。
我紧紧地抱着那个灰色匣子,没想到弟弟这么轻。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吐了。医生说我已经怀孕。她冷冷地问:要不要?
我说不要。这个世界上没有必要多一个寻欢作乐的牺牲品。
我抬起身,却看见了弟弟。他静静地看着我,饱含怜悯。
我失声道:弟弟,你还没死?
弟弟笑道:姐姐,你那一件盛世的华衣,要穿到几时才肯卸下?
《木头公仔》PART3
艳情与宿命(1)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嫁衣》
我三岁那年,家里有一株长着三片绿色宽叶子和一个粉色花苞的植物,长在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子里。母亲每天都要给它换水,她说,等它开花的时候,父亲就会回来。于是我每天都盼望着它开花。我经常半夜醒来,默默窥视它;或者好几天假装已经忘记它,然后冷不丁地抬头看它。而它始终摆在很高的柜台之上,叶子一直都是绿绿的,花苞一直是粉色的,不动声色。这样过了好几年。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了任何等待花开的幻想,而且在长到足够高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个粉色花苞是塑料的!我有一种严重的受挫感,好几天都不肯说话。我觉得母亲欺骗了我。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她以为,既然“花苞是塑料的”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我也理所当然地心知肚明。她说,那株水生的植物是不会死的,因为它叫“万年青”。她这么说了不久之后,万年青就死了。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回来。
记得我和母亲蹲在昏暗的屋子里剥豌豆,母亲突然抬头,专注地看着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儿,你和妈一样,长大后定然是一个苦命的人。这是命,她说。我骇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说,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我等着母亲进一步解释,但她是一个言简意赅的人,所以没有就此事作任何解释。她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像一个女巫似的,把她的话记得那么清楚。也不知道也许因为她的不负责任,真的就会语出成谶。她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算命的瞎子,这个瞎子用瘦伶伶的手触摸我的印堂,说,你太过聪明,恐有凶险,只有遁入空门,才可幸免于难。你将活到八十二岁,他说。
表面上我还是一个腼腆害羞的孩子。我在乏味的童年里临摹了很多字。我学会写诗,但这在当时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除了遭到大人的训斥,没有任何用处。十六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外地来的小木匠,这使我苍白贫瘠的青春期稍稍增添了一点色彩。他比我大七个月零三天,呆头呆脑的。我总是呆在他光线不足的作坊里,看他的刨子里不断涌出来的刨花落在地上。浓郁的木头气味幽幽地浮在空气中,我经常看到他露齿而笑。他可以把一块木头做得异常光滑,像我的皮肤一样。后来有人用十三亩地来我家提亲,要我给一个邻村的乡绅做小。在母亲犹豫的时候,我走进了一个挂红布的吊脚楼。它处在一个交通要道上,一个女人住在里面,用她的身体与过路的盐商、货郎、脚夫换取本地流通的银子,直到她七十岁为止。我上楼的时候她躺在一张吊床上,衣襟敞开着,露出干瘪的下垂的乳房,摇着一把破蒲扇。她一看见我就明白了。她像鹧鸪一样发出咕咕的笑声,说,小女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整个下午我都呆在那里,喝她做的山楂茶,带着浓浓的土味,还有她用肉、土豆和蘑菇熬的粘稠的汁。她开始唱歌,可是我仍然感到万分惆怅。她说,好吧,小女孩,你回到你的木匠身边吧。她给了我一包褚红的粉末。我偷偷地就着冰凉的井水把药吞了下去,然后蹲在地上呕吐。第二天我的下身开始流血。第十五天,我深夜起身在井边擦拭身体的时候,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她说,真是造孽呀,你走吧,这里不能留你。她说,那个人是谁,他要遭天杀的。当天夜里,一个过路的盗贼从窗户翻进小木匠的堆满木屑的作坊里,用一把鞑靼用的弯刀在他身上捅了好几刀。小木匠的肠子几乎全部流出来,血流了一地,他叫着我的乳名,天亮时才气绝。母亲自知自己的女儿是一个留不得的祸害,就决意把我送到了一个遥远的道观。我在轿子里,晃了三天三夜。为了防止我偷偷沿旧路返回,母亲令脚夫蒙上我的眼睛。母亲和一个严厉的师太说了很久的话,最后塞给她一锭银子,流着泪走了。从此我再没有见过她。
师太在母亲走后对我说了一句话:
贱货。
十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京师最负盛名的美丽女子。我不再住在柴房里,而是住在“清心”道观——那是本城太守专门为我修建的,为此动用了那一年敛集的香料税。我依旧穿着道姑的行头,不着脂粉,然而大街上那些不畏非议的新式女子总是模仿我的服饰、发型和举止,我用的香料牌子总是被抢购一空。尽管我深居简出,那些文人、公子、大贾、京官总是不停地来到观里焚香,抚琴,吟诗,嬉戏松鹤,做各种时下认为是最风雅的事情。他们常常用大量的银子换取我亲手写的诗,并且引以为傲。我集千万人的宠爱和嫉妒于一身,这样度过了最美好的韶华。
四十岁的时候,我深谙青春即将完全消逝。我开始刻意地去留住一些习惯于怀旧的老相识,但由于多年的奢华恶习,难免陷入拮据困顿。我只好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只留下一个名叫绿萍的丫鬟。她刚出生几天就被其母亲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在道观门前,我于心不忍将她收留至今。这个小蹄子,虽然只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小娼妇,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私下里网罗了几个相好。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毕竟于我还是有用的。最后她竟然因着她的年轻和妖冶,把与我信誓旦旦的最富有的慕容公子招为她裙下之臣,甚至当着我的面也猖狂轻薄,打情骂俏起来。
有一天晚上,送走了慕容公子,我仍旧命她替我打水洗脚,她竟然冷冷地说,主母,您太不自知了,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
艳情与宿命(2)
我勃然大怒,从墙上取下鞭子,劈头盖脸地鞭挞她。她惨叫着,主母饶命,饶命啊——
我知道,我已经老了。我自知无论自己如何才华过人,风华绝代,也不能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娼妇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