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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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后来,功废了,只剩下个嘴。”
我引她走进一家有抽象派壁画、银闪闪餐具的法式餐厅,打着黑领结的侍者迎上来,安排我们就座,递上精美的大菜单。我随便浏览一遍,点了两份特菜和两瓶啤酒,继续跟于晶说:“我很遗憾,要不我们没准认识得早些,双人舞。”
“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于晶看着侍者把酒分别倒进我们的杯子。等侍者走开,端起酒杯说,“你要学了舞蹈会更遗憾。”
“为什么?”
“跳给谁看?连那种风流自赏的人都只看马戏,不看舞蹈。”
“我空肚喝酒,一喝脸就红,得垫巴垫巴。”我跟于晶说,一边把纸餐巾扔到一边,抓起桌上的烤面包往嘴里塞。
“我不是指你。”于晶笑着说。
“没关系。”我说,“尽管说,我不在乎。我是爱看马戏,还是鼓掌喝彩最起劲的一个。”
侍者送上冷盆,我挥舞刀叉,大吃大嚼,风卷残云,又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喝得喘不上气。
“你吃东西真香。”
我停下来,乜眼看她,她笑眯眯的,手把着酒杯玩。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低级趣味?我们劳动人民,不能比你们搞艺术的。”
“要说劳动人民,”于晶说,“我才是劳动人民,光会跳舞,没什么文化。”
“怎么着,大相国寺的水浇了菜园子,贵贱一码平了。”
侍者送上煎好的牛排,我吩咐过他,煎得老点,切开时,里面还是红红的血丝。于晶尝了一口,便放下刀叉,我吃了一块,也很不对口,只是这块牛排太昂贵,不吃掉实在叫人心疼,我抱怨着,还是都填下肚。
付了帐出来走在大街上,我对于晶说:“不行,我得去喝点冰水,有点恶心。”
我们站在一个冰柜前喝冻柠檬水,于晶又要了块紫雪糕。前面十字路口刚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围起一堆看热闹的闲人,警车、救护车呼啸而至。
我和于晶也跑过去看,只看到撞瘪的汽车和一摊血迹,又走回来喝冷饮。
“上个月撞死三十七个人。”我看着路口竖立的交通事故公告牌说。
“跟我说说你好吗?我还几乎一点不了解你呢。”我扭头看于晶,她的眼睛在桔红的路灯下又黑又亮,露出那么点饶有兴味的神气。
“你想听什么?”
“你为什么退职?我们都猜你是被开除的。”
“这可是凭空诬人清白。我,”我说实话,说实话就有些艰难。我咽口唾沫:“想发财——”
于晶笑,看来她又以为我在信口开河。
“真的,”我诚恳地说,“怎么说我跟你也不一样,浑浑噩噩小三十年,身无一技之长,再没钱,将来谁待见?我过去那个单位,终日无所事事,薪水菲薄,饿不死也吃不饱,难受坏了,毁我青春。”
“那你退职后,比过去好点了?”
“常饿肚子,真惭愧。可我不怨别人,机会有,全看自己。另外。”我笑着说,“也不是没有挥霍的时候,我不共人家的产,也不喜欢别人和我共产。”
“你真反动。”
“我寻思着,官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学问也不是拨拉个脑袋能干的,唯独这钱,对人人平等,慈航普度。”
“你退职时,你爸爸妈妈还活着吗?”
“妈妈还在。”
“她没说什么?”
忽然,我一阵心酸。很多人都说我妈妈是我气死的,我从不愿提这事,可不知为什么,今天,我想说说这事,特想推心置腹和人谈谈。我看看眨着眼睛站在我面前的于晶,想描述一下,又觉得难以讲清晰,辞不达意。“我妈妈是那样一种人,怎么说呢,是个地道的有中国特色的妈妈。总希望我和大家一模一样地生活,总觉得她有义务指导我像她那样过‘有意义的’生活。大家参军时,也要我去参军。大家上大学时,也要我去上大学。希望我入党,再娶个女党员。什么都考虑得很周到,就是不问我想干什么。”
“她是为你好,”于晶温和地说,“关心你。”
“都这么说,搞得我都气愤了,难道还有谁比我自己更关心自己?狗看星星一片明!我不自私,我尽义务,服兵役、献血、纳税、植树、买国库券。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多管我的事,不危害公共秩序的私事。”
“什么事能跟公众一点关系没有呢?”
我想了想:“譬如,我晚间上床前洗不洗脚,我吃不吃羊肉。再重大一点,我和我爱她她也爱我的女孩子婚前有没有性关系……”
“我有点累了,”于晶说,“想走了。”
“再聊会儿。”
“太晚了,改日吧。”
“要我送你吗?”
“你要懒得送就算了,再见。”
“再见。”我兴犹未尽,拍拍于晶肩膀,“咱俩还挺投机。”
“我觉得我们还是有区别的。”于晶正颜说,“我虽有时也冥想,可从没有过什么恣意妄想。”
她转身走了。我在原地呆了半晌,走开:“妈的,现在人人都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那些天,我正好有钱,带着于晶走街串巷吃雨后春笋般在北京开张的各帮菜馆。遇到我那些神头鬼脸的朋友就呼啸成群,做成一处,吃个痛快淋漓,有几次我还喝得哇哇大吐。使我纳闷的是颇能喝几杯的于晶滴酒不沾,只是拼命抽烟。我问她有什么不开心,她说没有。我越逼问她,她越坚持说没有,反而常常酸了脸。
“我不喜欢女孩子总那么心事重重的怪样。”
“我才没心事重重,”她平静地说,“相反,我现在都快成饭桶了。”
“你这是影射我吗?”
于晶扭过头去。我掏出五角钱,摔了个玻璃酒杯。她起身就走,我追了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我们在街头绿地的石凳坐下,四周都是光着小膀子,扑着痱子粉,嫩声嫩气叫笑着的孩子。幼儿园的阿姨坐在树荫下聊天。一个眼睛又黑又圆的小姑娘伸手摘花坛里鲜艳的花,我喝住她,小姑娘踉跄退了几步,站住看我们,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我们笑了。于晶说这女孩很像她小时候的样儿,我指远处一个正欺负人、头又扁又圆的男孩说,我小时候很像他。
“我说,”她说,“你那些朋友都跟你一样,也是‘改革家’?”
“差不多,”我说,“印象如何?”
“你们钱哪儿来的?整天胡吃海塞,也没见你们费劲干什么。”
“叫你看见还成。”我说,“你以为我们该是什么样?挽着袖子站在车床旁?在农田里挥汗如雨?”
“可你们玩的也忒邪乎了。我跟你一起这么多天,没见你有一点正经事。”
“老天,你把我想成什么雄赳赳的样子?跟你在一起,我已经正经多了。”
“已经正经多了!”于晶眼睛差点瞪出来。
“是,快活多了,吃的睡的都香多了。”
于晶瞅着我愣了半天:“这么回事。”
“哪么回事?”我有点糊涂。
两个我认识的姑娘从远处走过,我跟她们挥了挥手。于晶用下颏点着那两个远去的姑娘问:“过去你也常常带姑娘和你那帮哥儿们玩?”
“常带。”
“你们互相交换吗?”
“不,怎么这么说。”
“你们,你和那些女孩子睡过觉吗?”
“没有,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只是一起坐坐。”
“你说过你不在乎。”
“我是打比方。我没和女孩子睡觉不是道德上有什么禁忌,而是我还没爱上谁。重申一遍,我不是流氓。一个人,就算他挺无聊,也不见得就非是个流氓。一个锅盖不能扣到所有锅上。”
“不知怎么搞的,石岜,”于晶说,“和你那些朋友在一起,总觉得我们像一对野鸳鸯。别人,那些行人、服务员看我的眼光也使我觉得自己不正派。”
“我还以为你喜欢在街上逛去呢。这样吧,以后到我家去。”
“你那个家和街上有什么区别,更臭。”
第二天,我打电话约于晶出来时,她不肯了。
“我不想出去了。我们快毕业演出了,排练很累,天又那么热。”
“我去你那儿。”
“不不,你别来。你这段时间不要来了,我没事了会给你打电话。”
“你烦我了是吗?”沉默了会儿,我说,“腻了?”
“是的。”她低声说。
我给车站问讯处打了个电话,问清去青岛的车次时间,然后把盥洗用具和换洗衣服塞进手提袋,出了门。在街上商店我买了架减光镜,一顶遮阳帽,想到脚上的鞋涉水不方便,又进鞋店买了双凉鞋穿上,拎着旧鞋出来扔进垃圾桶。
到了火车站,车票已售光。我买了张站台票,一个在车站值勤的警察朋友把我送上车。
车厢里人很多,我补完票站到天津才找到座。一坐下,我趴在小桌上就睡着了。列车运行了一夜,停了很多站,很多人上来。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时有人捅我问旁边有没有人,我迷迷糊糊一概说有。
早晨,车厢里已充满腥潮的气息,海开始在远方闪烁。很快,海水布满视野,舰船点点。平房、楼厦渐次密集,列车驶进市区。
我到旅店介绍处看了一下,到处客满,只能住浴池,便去大姐家里。姐姐姐夫都去上班。她的儿子放暑假在家,引一帮小朋友在家折腾,看我来了便冲我翻白眼。他去年到北京玩我对他很凶,他记了仇。我也不理他,放下东西就出来。这座殖民时代建造起来的城市,街道两旁都是陈旧的异国情调的洋房别墅,寂寥静谧的花园草坪。迎面走来的年轻人都很时髦,穿着各式便宜漂亮的泊来品。我走到海边马路,视界顿开,五颜六色的帆舨在蓝色的海面上轻快地滑行。海滨浴场上趴满来自各地的旅游者和疗养者。那些童话般的彩色小木头屋已拆除,代之而起的是比肩紧簇的尖锥、帆、蘑菇型钢筋水泥更衣室。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下,那些粉红、果绿、乳白、米黄的屋顶衬着蓝天白云、清澈的大海分外醒目。沿海边新开张的豪华餐厅、咖啡厅比比皆是。整条街自由市场里水果、海货、瓷器和草编制品堆积如山。晒得黧黑、健康快乐的外地人吵吵嚷嚷地掏出大把钞票抢购。我拐进浓荫蔽日的浴场路,穿着泳装的少女仨仨俩俩吮着冰糕来回达,挎着救生圈的孩子成群结队光着脚丫打闹跑过。
我在路边小摊上喝了两碗冰冷可口的当地特产啤酒,租了条裤衩穿上,踏上滚烫松软的沙滩,一路走向大海。高大有力的波浪一道道涌上沙滩,戏水的孩子们被抬起,放至更高处。
海水晶莹耀眼,鼓噪抖动,我急急扑向它,一道长长的浪涌来,我全身浸浮在泛着沫的凉沁海水中,我挥臂向海里游去,随着一波波涌跃至浪尖,又随着后泻的涌势,滑向另一道浪尖。很快我游离了喧嚣的浅海,游到潜不见底的深海。
岸上隐隐传来警告涨潮、要游泳者返回的广播声,我丝毫不予理会。其实,逆潮得进,人借涌势,是最轻快不过的。我迅速地游动,四周已不见人头,只有此伏彼起的蓝色波涛,一望无垠的汹涌海面。我越过防鲨网的白色浮标,继续游向外海。海面愈开阔,海水愈明净,流霞漾彩,光华炫耀。游到一处海岬,我看到另一个海湾里舰船林立的桅杆;热闹拥挤的海水浴场;市区鳞次栉比的红楼绿树。温暖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