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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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克明先是不怕,继续张罗着玩,只三秒,他突然转身飞跑。我们连忙回头,看见张军长刚出二单元门,一条大狼狗已经过了马路闷头向这边跑来。黄克明绕场狂奔不止,边跑还回头看,也没过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后,张着嘴啃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步子能迈得那么大,那得有多长的筋啊,胯都扯咧了,黄克明跑得不亚于一名优秀黑人运动员——数出—共6条腿,舞得风车—般,那狗四脚离地全身凌空还有力量往前一扑……再见黑子还是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树上,像电影里的妓女光着膀子裘皮大衣脱到胸前。张军长带着张宁生和高晋正用削铅笔刀给它剥皮,一人一胳膊血,一点点往下嗑诶哧。张军长他爸像只老虎拦路冲出来,把张军长和张宁生从张翼翔家(即原来的保育院隔离室)一路打到42楼前,路上又加上了个张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开弓:一拳把张军长打个前空翻,一脚又把张宁生踢个一溜滚,再一脚把张燕生踢个狗抢屎。张军长宁生燕生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做着各种高难动作,摸爬滚打,大张着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时虎发出的声音。我们小孩都跟着看,远远随行,间或一起闷声齐喊:不许打人。
沿途一些家属也看不下去,站在单元门口喊:老张,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坏了。
张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妈滚蛋!
高晋他爸闻讯赶来,看到场面这么壮烈,也揪住高晋赏了他俩大耳贴于。好像因为出手慢还受到在场一些大人的舆论谴责:你看看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那种舆论压力使下班归来的所有大人都积极行动起来,一窝蜂冲过来,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种近似人民战争也叫官兵捉贼的波澜壮阔场面:所有大人都在发怒,喝叱或者追击;所有小孩都在发抖,挨打或者抱头鼠窜。一时间。42楼前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这时,就显出没爹的好处了。我们这班爸爸去了五七干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乐悠悠,不谎不忙,东转转,西看看,幸灾乐祸,站成两排夹道欢送那些倒霉的孩子一个个被拎小鸡似地捉回家去。
好像我们院没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东的人家打得狠。当然四川东北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张宁生他爸比较著名;我们单元王兴春王兴凯他爸也比较著名;二单元夜猫子他爸也老打;还有三楼李铃他爸,比较含蓄,只在家里打从不上街,经常听见李铃在屋里狂热宣传毛主席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三单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单元是华刚张云他爸。华刚他爸和王兴春他爸更著名的一点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时高兴还打别人家孩子。
另一个有时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是三单元汪若海他爸。
汪若海家就他一个男孩,上面都是姐姐。张燕生跟汪若海是对头,见面就打。
打着打着这边张明张宁生就出来了,那边汪若海大姐二姐也跑下楼,新支一摊儿捉对厮杀。
张军长是练过块儿的,膀子上都是鼓出来的肌肉,那也不一定能占上风。经常被两个女将埋头撞个满怀,紧紧抱住,又叫又跳,任凭那四只手轮流上脸抓得满堂血道子。张宁生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跳着脚抽大姐二姐嘴巴子,两位小姐脸都扇红了,根本不理他,依旧细细挠着张明,实在疼了,破口大骂。
这一般是在晚饭时间发生的事,楼前都是去食堂打饭的人,围观者甚多。汪若海他爸一出现就会冲进去帮女儿。有一次他面对张宁生巴掌都抡了起来,张宁生他爸出来了,汪叔叔顺势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就手把这记耳光给了身后的汪若海。
这一招我们小孩后来都学会了,迎面抡起巴掌拧着右脚跟原地向后转突袭身后那位正笑的,同时唱着《沙家浜》名句:打他咦咦个冷、不、防。
好像我们院孩子都一个冤家,天天打,人多在一起没事,就是不能俩人单独见面。我也莫名其妙和四单元一个五九年生的叫“大十庆”的孩子成了冤家,见面就打,好容易把人家摔倒骑上去就不敢下来,两手压着人家的手两腿压着胳膊屁股坐在人家胸口,使劲,再使劲,朝他脸上吐痰,抽空再打一拳——下来就不知道谁骑谁了。
问:服不服?服了就下来,不服就永远骑着。
记得有一次我从把“大十庆”中午一直骑到吃晚饭,他就是不说服,还歪头隔一会儿睡一阵,说在底下舒服。
去食堂过路的小孩都问我:还没服哪?
我也是累了,趴在“大十庆”身上歇息,觉出天下无敌的空虚,所谓“孤独求败”,再三劝他:你就服了吧,咱们都该吃饭了。
“大十庆”一点台阶不给,还被压出骨气来了:不服!
就是不服——不吃了。
后来“大十庆”个儿蹿起来了,骨架子也贴了膘,再交手就改我被压在底下了——手按着手,胳膊撂着沉重的两条大腿,脸蛋子左一口右一口承什么甘露似的接人家嘴里拉着线儿掉下来的哈喇子,再顺着皮肤往耳朵里流——操他妈真不是滋味。我也不服,嘴一直硬着,四肢瘫软一脸精湿地躺在土地上,仰望蓝天,心想: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姓时叫夜猫子,姓江叫江米条,妓蔡叫菜包子,姓杨叫杨剌子,姓支叫支屁股,姓甄叫小珍主,姓吴叫老吴八,这都是因姓得名;还有因体型长相得名的:棍儿糖,杆儿狼,猴子,猫,大猪,白脸儿,黑子,小锛儿,大腚;一些人是兄弟排行小名叫响了:老九,老七,三儿,大毛二毛三毛,大胖二胖三胖到四胖;个别人是性格:扯子,北驴;还有一些不知所为何来,顺嘴就给安上了,没什么道理:范三八,张老板,老保子,屈巍子,任啧儿、朱咂儿(这俩像声词都是指奶头)。
我的外号也属于这一类:小梅子。不知所云,任啧儿给起的。
剩下的就是自找。韩立克老爱学电影《青松岭》里钱广的一句话:去,给我烙两张糖饼。结果大家都管他叫“糖饼”,连累得他爸也被叫成“老糖饼”,他弟五克刚生下来就有了外号“小糖饼”。
院里男孩差不多都有外号。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一个人的外号全家通用。兄弟以大小论再多就三四五六持下来;姐妹在前边加一个“母”:母夜猫子、母江米条、母杨刺子;父亲冠以“老”:老棍儿糖、老白脸、老胖翻译,老老吴八;母亲就是二字并举,曰:“老母”云云。
粗鄙自然粗鄙,下流也相当下流,但基本不带侮辱性,喊的和被喊的都很坦然,没听说有为喊外号喊急的,倒是有些人家的姐妹无端领了这么一些污七八糟的称呼,十分悲愤。家长一般都不知道小孩背后管他们叫什么,晃来晃去依然一副纵横天下的样子。
据说这是我们院有别于其他院的优良传统,据分析这是因为我们院小,只有几百个孩子,不比海军大大小小几千孩儿众,属于小国寡民,以色列那样的地理环境,列强环伺,所以精诚团结,大孩小孩一起玩。
特别特别大的孩儿,我是指高中生,也不带我们玩。
人家看上去都有正事,也不像我们这些小孩那么喜欢招猫逗狗,无事生非。他们特别特别大的孩儿不分院,关系都很好,互有来往。我们和海军小孩一天到晚打,他们照常去海军找人,也常见海军特别特别大的孩儿来我们院走动,没人敢惹。大家都很尊敬这些特别特别大的他们。有时这院一群小孩遇上那院一群不认识的小孩,也各拿本院的特别特别大的孩子说事,互相提人,好像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各提朱毛和张国焘,都有人戮着,来路也正,也就没事了,握握手各走各的路。这种不一定知情,凭影响保护一大片孩子王的就叫:戳本儿。也是头羊的意思。
我们院的“戳本儿”是一个叫“锦杰”的老高一学生。据说一直到西单一提他谁都知道,不包括家庭妇女国家干部。我是从没提过,因为没必要,我一人出去,别提多老实了。一次看见锦杰在38楼小松林里哭,心中大骇,好像他在西单遇到菜市口菜刀队,“回力”叫人扒了。全院小孩都愤怒了。初中以上全体出动,传檄各院,聚集了几千辆自行车,比冲公安部那天人还多,一齐杀向西单。
傍晚战果传了回来,缴回十多双“回力”。那天凡在西单街头穿这牌子球鞋的都被扒了。由此可见锦杰的号召力和动不得。
那时再看到成百上千辆自行车急急往城里骑去,已经不是去造反,搞什么革命行动了,大半是去打群架。城里兴起了很多地痞流氓组织,我们叫“土晃儿”“顽主”,专门跟所谓“老兵儿”——干部子弟为主的过气红卫兵叫板。我们那一带是“老兵儿”们的根据地,老北京城圈儿像是敌占区,小有不忿,便大举出动,进城扫荡。
最广泛的一次出动,大概就是去平“小混蛋”的那次。说是一个叫王小点的人出的头,这人也是小孩皆知,口耳相传的大腕。小混蛋是城里的顽主头,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当年的“老炮儿”都号称跟他交过手或打过照面,也就是说是个打遍北京城的角色。各大院的大孩走得一空、街上像过兵一样过了一上午,一眼望不到头。听说他们在白石桥小树林里堵住了小混蛋,一共7个人。小混蛋还说:给我留口气儿。王小点说:我饶你,但我这刀不饶你。然后他们就排着队一人一刀,扎到天黑,小混蛋千疮百孔地咽了气。没听说有人因此被判刑,涉案的凶手太多,公安局也无从下手去抓。听说还有一种说法叫为民除害,可以置之不理。王小点不久就被他家送去当了兵。关于这件事已经成了北京的一个民间故事,小混蛋这个人也已成为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从这点讲,他也算流芳百世了,谁还记得王小点呢?
我的说法只是诸多版本中的一个。
老跟我们泡在一起,什么事都带上我们的那些大孩也不过是初一或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顶到天刚上初二。真正经的造反啊抄家啊串联啊破四旧啊也没他们,独当一面杀向社会也不够份儿,也愿意称王称霸,走到哪儿前呼后拥一帮喽罗,打起架也有个递砖的,就把我们这些一二年级的收编了。得空教一两手,发明个什么坏事,在外头都靠锦杰戳着,在院里一楼给一楼戳着。
那也很教人受宠若惊,加感激不尽,加任劳任怨,加鞍前马后,加心里有底,加狐假虎威。
好像从那时起我们开始玩烟盒,到处去拣空烟盒,拆开,展平,叠被子似的叠成小长方块儿,一摞摞码在手心里,一抛,翻手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抛,一把掌握,只许、也必须掉一张,名曰:掉一。这技术关键在翻腕那一下,有的大孩能把上百张烟盒一直码到小臂,翻手一条龙,抛在空中整摞烟盒立成一副骨架。垮地一声,五指缝中滋出无数只角,滴水不漏。有这一手的大孩就发了,经常赢得我们小孩一穷二白,两手空空。
大小孩们都揣着满满一裤兜的烟盒,见面就赢,可以倾囊而出也可以只出一张,玩前先算加法,谁大谁先。烟盒有币值,比意大利里拉还虚,出手就上六位数。“红双喜”是头子。金卡,全无敌;等面下之是一批名烟:中华、上海牡丹、云烟、熊猫,当时卖五毛几都称为“三十万”;大前门、恒大三毛几的“十万”;飞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