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0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 道理。这哪是一家人在吃饭,分明是在开县委常委会。 妻子和孩子不是听丈夫、父亲的儿女情长,而是听县委书记的训话。 王朔:咱们小时候都没有什么真正的父爱母爱家庭温暖,人越大越感到小时候大人 们都忙着革命,我们无父无母的就好大了。 老侠:我们从小生长的环境大恶劣,没有盐,给你灌一肚子水,然后把你突然扔到 物欲横流之中,这种诱惑谁能抵挡住?! 王朔:在红色沙漠中长大的人,逮着个什么比饿狼还要贪婪和凶狠。 老侠:再回过头来说现代文学。文学史上肯定的那些大师级人物,像茅盾、巴金、 郭沫若、冰心、丁玲等等,从语言的角度讲远不如肖红、张爱玲、沈从文地道。 特别像女作家中的冰心和丁玲,她们都是模仿西方开始,从行文到情绪,后来这种 模仿在四十年代上海的城市小说中、在八十年代的刘索拉、徐星们,马原、余华们的小 说中一次次重复。 王朔:冰心的小说当时都什么人看,也是年轻人吗? 老侠:冰心最初是以社会的“问题小说”的姿态出现的。 后来她受泰戈尔的影响,转向了《致小读者》。 王朔:现代文学这批人你觉得谁还能站得住? 老侠:现代文学史除了鲁迅之外,再没有大师了。有些人偶尔会有点东西,但整体 上真的没什么东西。 王朔:你觉得中国文学不成气的原因是什么? 老侠:语言问题。“五四”时期是白话文的开创期,那时的人们不管写什么,只要 用白话文,都是在创造一种新的语言方式。他们是幸运的,无所顾忌地创造,每一种试 验都有意义,哪怕是像钱玄同等人那种主张汉语拉丁化的试验也有意义。 草创过后,形成了几种语言模式,胡适代表了浅白平静的一路,他的语言风格写文 学作品不行,像打油诗,但对普及新观念功不可没。还有就像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张 扬的激烈的语言风格,后来的“太阳社”都是这类语言,比如像郭沫若的文学就是最典 型的。这种声嘶力竭死命张扬的语言在以后嫁接到革命口号的语言上,形成了刘白羽、 杨朔、魏巍式的大抒情语言,这种夸张的大抒情曾是新时期文学开创期的主旋律。再有 就是周作人等人继承明清小品文,古代山水游记、山水诗、宋词婉约派的美文式语言, 朱自清的散文,林语堂的随笔,“新月派”的东西,沈从文的小说都是这种路子的,这 种语言在本世纪后半叶几近灭绝,又在新时期文学中重新泛滥。还有一路人的语言是翻 译文体,像冰心、丁玲,四十年代上海的施存蜇、穆时英以及一大批作家。巴金、茅盾 这样的被奉为大师的人,根本就没有语言,从语言的角度讲,他们在文学上贡献寥寥, 他们的书的价值只能作为思想史资料社会学研究的素材用。肖红、张爱玲这两位女作家 是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具有文学语言天赋的人,她们完全是用女人本身的东西写作,用 子宫中的语言。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有自己什么样的语言。张爱玲身上还有家族遗传 的痕迹,肖红则是无复依傍地写作,完全靠她自己的天才,她的语言也有些美文的滋味。 这些语言风格在后来的文人中都留下了痕迹,特别是那种张扬的语言。美文的语言。 翻译文体的语言。唯一不可模仿的是鲁迅的语言,那种又黑又冷又沉又热又锋利又幽默 的语言。 鲁迅的独一无二既是思想深度上的、斗士姿态上的,也是语言上的。他的语言中有 唐代诗人李贺的阴森、鬼气。李贺死得太早,他的诗既没有文以载道的道德面孔,也没 有“诗以抒情” 的婉约请调,与其他的诗人完全不同,也与《聊斋》的鬼故事毫不相似。李贺的诗, 让人想到《呼啸山庄》、美国诗人狄金森的诗,感到地狱中的黑色毒汁。 王朔:他这种类型在中国诗人中好像很少。 老侠:对。这种诗人太少了。中国现代文人有些被传统的美文弄得不知所措。 你看过林语堂的东西吗?《吾国吾民》? 王朔:那倒没看过。只看过他两个杂文集,全是随笔。 老侠:你对他的东西怎么感觉? 王朔:原来我觉得鲁迅挺独特的,读完后我发觉他们有些腔调是共同的。林语堂好 像比鲁迅更“油”一点,但他有些东西也挺尖刻的。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态度是比较 一致的。他们都觉得传统文化不叫东西,他没有鲁迅那么激烈,林语堂是绕着弯子说话。
第十九篇 悲剧的鲁迅
……………………………………………………………………………………………………………………………………………………………………………………………………………………
老侠:我不能同意你对鲁迅的看法。鲁迅与林语堂包括周作人的最大差别是生命深 层的东西。鲁迅的阴、冷、黑、沉、尖、辣、烈都是中国作家中独一无二的。 他对中国的绝望是骨子里的、无余地的,他看到了中国人骨髓中的腐烂,所以他不 仅在态度上而且在语言上也不跟中国的传统有任何调情。林语堂就大不一样了。 他的《吾国吾民》确实把中国传统文化骂得挺狠,贬得很低,但他的语言是美文的, 宋词婉约派的,极为缠绵极其风花雪月,极为飘逸轻盈,我就想不通一个人在骂人时能 用一种谈恋爱式的或对着山水抒情式的语言。把他的小品文与鲁迅的杂文比较一下,差 别太明显。像《我们是怎样做父亲的》。《我之节烈观》、《纪念刘和珍君》等等。后 来林语堂移居美国,用英文写作的《人生的艺术》,影响挺大,他说中国文人受老庄、 佛家影响的这一路人生,是种艺术化的人生。这才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才是他骂中国传 统骂中国人骂得那么温柔敦厚那么绅士的原因。他好像不会尖刻,至多是幽默,而主调 是感伤,他讨厌传统,从他定居美国可以看出,但他骨子里是传统文人,作为个体,他 没有鲁迅的力量,去突破传统的遗传。 王朔:我对鲁迅没有你那么深的尊敬。他的确在中国文人中比较棒。但我这人从小 就听不了高高在上的教训,我所了解的鲁迅,是那个又高又大又全几近成神成圣的鲁迅, 他是毛泽东之外唯一不能碰的神,谁招了他谁就倒霉,不但是当时招了他,过去招了他 也要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印象中的他神圣得像万金油棍子,逮谁抡谁,不分青红皂白。 批胡风就拿鲁迅说事,“文革”中批周扬们也用鲁迅做刀枪,“文革”后批“四人帮” 鲁迅又成了口诛笔伐的武器。这种偶像化的鲁迅我就觉得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有是后 来看了他后期与文坛上各路人交恶的那些东西,那我就觉得他是个心胸狭隘、记仇记到 血液中的人。他的那点好东西全在前期,后期的东西没法看,看了就想这人自以为是中 国文坛的尊神,谁也碰不得,一碰他就要咬人。后来明白了点,鲁迅被弄成棍子和垃圾 筒是有点儿冤,与他本身基本无关。但是一个人被如此利用,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我就 觉得肯定他自己也提供了某些口实。 所以我觉得看来看去,没有什么正经人,中国文化是什么也没有,理论,没有;学 术,没有;作品,没有。就是白干一场,一百多年白干一场。就这么个鲁迅,还被弄成 凶神恶煞的狰狞。我要是碰上他这样的人,读读几篇东西就算了,千万别凑近乎,凑过 去肯定没有好下场,谁沾谁挨。 老侠:不管怎么样,你还承认他有东西。我觉得鲁迅确实是迄今为止无人超越的大 家。要想超越他,就不是多读几本书。多积累点儿知识。多写多少万字能做到的。要有 一种天赋的个人的深度才行。鲁迅的后期确实写了许多无聊的甚至被人利用遗害至今的 东西,他四面树敌,攻击“新月派”与胡适等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他把资产 阶级、小布尔乔亚挂在嘴边,要打“落水狗”。“资本家的乏走狗”等等。还在一些谁 拿了帝国主义的英磅,谁拿了苏俄的卢布上耿耿于怀,几近于斤斤计较的小人心理,既 小气又阴暗。他早年倡导个人自由,但他实在弄不清什么样的价值观。社会体制才可以 保障个人自由。有人常常设想鲁迅如果活到以后会怎么样?以他临终前的清醒和一个也 不放过的性格,他的命运不会比胡风好多少,至多是陈寅恪、梁漱溟的命运。 另外,鲁迅身上也有盟主欲,他之所以四面出击,八方树敌,是因为那些人不买他 的账,他曾与林语堂关系较好,引为同路,但因为对“新月派”的不同立场,最后连朋 友也做不成了。他骂那些在文坛上文化界中有头有脑的人物,却对文学青年态度和蔼可 亲,像柔石啦、萧红萧军啦等等,他在这些尊他为导师的青年身上找到了诲人不倦的感 觉,满足了他盟主的虚荣心。还有他与许广平之间的通信,《两地书》怎么读也读不出 他俩是情人、夫妻,而一直是导师与学生之间的口吻。这太可怕,从文坛上当导师当到 了家里的床上。你还别吃惊,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好为人师,诲人不倦,管他是同事、 朋友还是夫妻。父子,只要给他个台阶,他立马就踩上去发表训令。 还有他对当时学院派的攻击,肯定有他心怀嫉恨的因素,胡适他们一去北大就是教 授,而鲁迅只混了个讲师。 王朔:我也知道鲁迅晚年与瞿秋白的谈话,他已经看清了周围一伙的真面目。 老侠:鲁迅后期的悲剧或者甚至都可以叫滑稽剧,有他个性中的因素,但我觉得这 种个人的因素如此放大乃至于狂妄得失控,是我们这个文化没有给他提供一种更高的尺 度。我们的文化太世俗化了,没有西方的宗教性的绝对彼岸尺度,如果有,鲁迅如果是 个基督徒,在他写完《野草》之后,在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文化中社会中是唯一的孤魂 野鬼,是匆匆的过客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回到世俗之中与庸人们纠缠万。他的《呐喊》、 《彷徨》中的小说以及前期杂文,已经把中国人看透了,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背后是《野草》中的绝望,那种前面只有荒凉的坟的绝望,他在这个文化中已经无路可 走,处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中,但与屈原不同,屈原还相信明主,鲁迅则 什么都不信,这种状态就是在绝望中把自己看成唯一的绝望者。他的前面也只有三条路: 自杀、走向与一切人为敌的唯我独尊的狂妄。面向一个更高的价值进行自找灵魂的拷问 与对话。在中国这种没有超越的神圣价值的世俗大背景中,鲁迅不选择自杀,就只能选 择唯我独尊的姿态与世俗作战了。 鲁迅当时进“左联”,既有道义上的原因,更有沉寂多时有机会做一回盟主的原因, 他与“四条汉子”的论战,表层是“国防文学”与“大众文学”之争,实际上是“左联” 盟主地位之争。他发现人家请他去“左联”,不是让他说了算,而是把他当工具用,他 的那种“荷戟独彷徨”的孤傲就必然指向任何他看不上的人和事物,在中国,以鲁迅这 样的深度与天才,他眼中又能有谁呢?正是他这种狂妄导致了他晚年的浅薄,也导致他 以后再一次作为工具、棍子四处开花。如果鲁迅心中有上帝,有敬畏,《野草》之后的 他就不会再与庸人作战,也不会把自己降低为庸人,而是会写出类似圣澳古斯丁的《忏 悔录》或帕斯卡尔的《思想录》那种超越胜的东西。鲁迅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知识界悲 剧的缩影。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