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2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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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 ”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法场呢?和菜市口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啊,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 究了,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混乱的问题。大家都不要说话了,坐得靠拢一些,下面我们开会。”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小声嘟哝,不服气地扬脸坐在一边。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从前一段的工作情况看,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努力,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次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很卖力很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我们就是需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个互相吹捧的气氛。正人必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呢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开展吹捧工作以来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沉老大的箱子过河。像个满族女人,头发梳得很高,脚上穿着花金底鞋,一步三扭,弱 不禁风,这个样子怎么能适应新形势?你有什么丢不下的?你那个箱子装的都是什么宝贝?抖落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宝贝呢还是破烂?我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观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我再三对同志们讲,要舍得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人死灯灭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男同志也就是个精虫嘛。有些同志就是像个地主老财,终身只恨聚无多,不但聚,他还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点宝贝藏得严严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孙孙传下去么?今天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宝贝么?你不是舍不得么?对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于观捋胳膊挽袖子虎着个脸瞪着杨重:“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搞你个倾家荡产!”
冯小刚说:“当然我们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在有意整谁。”
于观说:“不如此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这就如同身在战场,同志们都舍生忘死地往前冲,你一个人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牺 牲流血的战友的背叛!知道战场上对临阵畏缩的逃兵怎么处置么?”
冯小刚把脸转向大家:“都谈谈,大家都谈谈,这也是考验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是站在人民一边呢还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说说吧,”刘美萍先开了口,“刚才听了于观同志的一席话,我觉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动。于观同志虽然是批评杨重,但我觉得同样的问题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自己过去吧,总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又是个苦孩子。不会有什么私心……”
“慢,慢,美萍。”于观打断她,“你先不要急于检讨,我们不是要搞人人过关。你的问题这次不谈,先集中集中火力打杨重的土豪,不要混淆两种不同性 质矛盾。”
“我觉得吧,杨重从骨子里瞧不起捧人工作,认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说。
“没有,我没有。”杨重抗议。
“你不要打断别人,呆会儿专门有时间给你讲。”于观喝住。
“是这样的杨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认,我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你虚荣心特别强,平时就有点知识分子的自命清高,不爱理人。”
“你才是知识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么成知识分子了?”杨重火了,“诬陷嘛。”
“不是知识分子,一身知识分子毛病更要不得的。”马青说,“我觉得美萍说得没错,但还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个虚荣心不是知识分子的、而是彻头彻尾小布尔乔亚虚荣心;你到农贸市场买菜连价钱都不好意思问嘛,不管给多少丢了钱就走。”
“这也是资产阶级阔少作风。”于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
“我同情劳动人民,乐意多给他们几个。”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伪善,劳动人民不用你怜悯!”马青冲杨重连珠炮似地开火,“你这是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为我觉得一粒米一个菜叶都来之不易,才觉得应该多付一些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伪君子!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别人于何地?那些和你一起买菜的家境并不宽裕的广大群众怎么办?”马青一拍大腿,指着杨重喝 道,“你站起来!”
“站起来!”刘美萍也情绪激昂地喊,“杨重不老实就叫他站起来!”
“群众叫你站,你就站起来吧。”于观对杨重说。
杨重可怜巴巴地站起来,低下头。
“你说!你交代……”马青、刘美萍围攻杨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么呀?”杨重十分困惑、无奈。
“咱们原先打算让他交代什么来着?”于观也小声问冯小刚。
“买菜多给钱?”
“不,不,不是这个,是什么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这个。”于观想了又想,叹口气,“实在想不起来了。 北”我被这一搅也搅忘了。“冯小刚灵机一动,”让他自己说。“
“你自己说,我们想让你说什么来着?”于观义正词严地指着杨重。
丁小鲁抬腿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于观问“恶心。”丁小鲁说,“你们抽烟抽得太凶,熏得我脑仁疼。”说完她径自出了门。
“你们让我说什么呀?”杨重愁眉苦脸地嚷,“哪位好心人给提个醒。”
“管说什么呢,”马青小声对他说,“捧于观一道不就完了?”
“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杨重转向于观,一脸沉痛,喃喃地说:“我确实是,哎,像于观老师所说的那样,嗯,总而言之,一切尽如于观老师所指出的没有丝毫走样儿。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很感激,为有于观这么一个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庆幸,否则我不知要滑多么远呢。我了解你于观,我知道你今天能当面向我指出我的缺点是经过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心情会多痛苦多矛盾。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这才说明你是真正爱护我,我们是真的朋友——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我想起来了,”冯小刚小声对于观说,“捧人……”
于观伸手制止了冯小刚,眼含热泪望着杨重。
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走,紧紧握手。
“这叫什么呀!”杨重一甩手,对马青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马青对他说,“从今后,咱对于观也得捧着说话了。”
“冯老师,”丁小鲁对冯小刚说,“我有一个工作问题想向你请教。咱们现在这工作开展得的确很顺利、很有成绩,顾客也在不断增多,可我对这个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瞒你说甚至有些反感。”
“你说你说,知无不言。”
“捧人这个意义我是懂的,也很赞同。可为什么捧一个人的同时我们总要脸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脸低?这和我们要捧出个全社会的祥和气氛的宗旨岂不是互相矛盾、冲突了么?这么捧下去,不还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轻视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问题。”冯小刚深深点头。
“其实我们并没有解决矛盾,只不过是片面助长了单方的气焰。可想而知,从我们这里获得了满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们这个门会是副什么嘴脸,别人对他又是个什么印象。”
“是啊,没准我们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耍了。”马青咂着舌道。
“就是,”刘美萍也说,“每次看见顾客带着微笑从我们这儿离去,我都替他悬着个心,捏着把汗。”
“总是讲我们没目的,可长此以往,别人会对我们怎么看?能相信我们么?”杨重摊开手问冯小刚。
“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是个捧人的理论问题。这问题我思考了很久,一直没有答案。的确,在捧人实践中这种现象是大量存在的,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而这个现象是和我们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主要根源是我们捧人理论还不够完善,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 。”
“请您说的具体点,你刚才那席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说来话长。”
“没关系,你就长话短说。”丁小鲁摆出认真听讲的相儿。
“就像任何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旧的东西一样,我们捧人也是脱胎于骂人,因此不可避免带有旧社会的影响和烙印。我们很多吹捧家譬如诸位都是骂人出身 ,虽然抱有最良好的愿望,但一旦捧不动了急于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习惯语式。要知道骂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门艺术。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我们的对象的审美需要。”
“没错,如果你不贬低他人,没有一个对象会获得真正的快感和满足。”于观插话。
“是啊,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脱离对象单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