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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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在他人生的重要阶段,如果缺乏这样的女神,他的艺术源泉就真正枯竭了。
梁莹也许是坐累了,也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她越来越激动的面部表情,这时侧卧下来,给了我们她的背影。她用手撑着头,从肩胛到膝盖形成了一个弓形的弧线,腰部有一些水纹般的脂肪皱襞,和髋骨的突出部位连接起来。从脊椎到肩胛的三角区肌肉群,仿佛是一条河流的入海口。那被挤压的臀部像个熟透了的柿子,两条略微分开的蜷曲的腿,还有脚板心的肉垫,都在挑动着我们的目光。
这个姿势,这个体形,我画过好多次,但我还是能发现许多新的美丽,新的动人之处。在金卓如的眼睛里,能被发现的美就更多了。罗丹同志说过的那句话,现在连小学生都会背诵,但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懂得那句话的含义。
也许是梁莹的新姿势让金卓如回到现实中,重新平静下来,接着说:“史所长走后,监狱里来了个杨所长,这家伙坏透了,有一双闪着凶光的黄眼珠子。他让炊事员上街买菜,总是捡最贱的买,什么烂了洞的冬瓜,带泥沙的海带,坏了心的白菜,统统像收垃圾一样拉回来,然后不择不洗,剁巴剁巴放进清水里一煮,就捞上来给我们吃。我们时常能够从菜里吃到癞蛤蟆、铁片子,避孕套、月经纸、钢笔管、便秘的屎头子之类的东西,偶尔改善生活吃海带,也是一碗汤菜半碗泥沙。我们每天的粮食定量是八两,而炊事班还要克扣,每顿只能吃到几片地瓜干或一小碗糙米饭,总是饿得眼冒金星肚子吱吱乱叫,一听到米字就会流口水。到后来,我们吃到屎头子就说是黄酱,吃到癞蛤蟆还很高兴,因为吃到了肉,吃到蛆也是增加了蛋白质和脂肪……
“我们一年只洗一次澡,几十号人挤在一间屋大小、水刚没到膝盖的热水池里,简直成了一片肉林。身上的污垢像鱼鳞片似的一搓一大把,水很快就成了粘稠的泥浆。烧锅炉的还故意使坏,把水烧得很烫,有人一走进去就晕倒在里面。我的身体很虚,所以只敢站在池边用水撩撩,四年零七个月里居然没洗过一次澡。这些生活上的折磨已非常人可以忍受,更可怕的精神折磨是‘假枪毙’。那时候监狱里枪毙人是家常便饭,每逢杀人的日子,早上五点就拉铃,几个高音喇叭同时播放革命样板戏。杨所长到监狱里拿手胡乱指,‘你,你,你’,点到的人立刻就被五花大绑,押到刑场上去。七八个人一起跪下,枪击手在你身后拉动枪拴,你搞不清他要枪毙谁。第一次被拉去‘假枪毙’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真的要杀我,枪拴一拉,我眼前一黑,以为与这个世界永远告别了,但两声枪响之后,我又被人拉起来,没死!那样的精神折磨啊,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出狱之后害怕坐火车,因为火车车轮与铁轨相撞的声音,像极了拉枪拴的声音,我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全身都会缩紧,一路火车坐下来,我的精神和心理就像摆在砧板上的肉让人剁成了肉馅,所以实在是不敢坐火车了。”
“直到今天还会害怕吗?”
“会的。那样的‘假枪毙’我经历了三次,算是明白了原来我是多么地怕死。每个人都怕死,经历过‘假枪毙’,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谓视死如归的人。有的人自杀,有的人宁死不屈,那一定是有让他无法活的理由,否则他一定要求生的。在监狱里过着那样非人的生活,但我还是想活,还是怕死,这就是人的本性。在监狱里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犯人,最特殊的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她是那四年里我惟一可以经常见到的女人。”
069
“监狱里还有女人?”
“是啊,那是一个很放荡的女人,以前是一家粮店的记帐员,贪污了大量的粮票和钱,养了不少男人。粮库里摞满了粮袋,她就和那些男人在粮垛上鬼混,每当夜深人静就踩着梯子和男人一起爬上粮垛,肆意淫乐,最终败露。她是个天生的尤物,身材高大,体形健美,皮肤白皙,男犯人们给她取的外号是‘大洋马’。我虽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杨所长觉得我的一技之长可以废物利用,就经常让我在监狱里写标语,而大洋马时常被叫出来让看守们玩弄,几乎可以在监狱里自由出入,所以我有好多次见过她。夏天里她只穿短衫,里面没有胸罩,乳房几乎快把短衫胀破了,乳头挺得很明显。下身穿的是袒露着膝盖的裤衩,露出白得眩目的双腿,光着脚丫子蹬一双拖鞋,走起路来一步一呱嗒。每当她路过男犯人的囚室,男犯人就像饿狼一样嚎叫起来,乱嚷着‘大洋马我爱你’,大洋马就笑道:‘爱你妈的逼,姑奶奶玩的鸡巴割下来,也够你挎一篮子的’。”
我没想到如此高雅雍容的老画家,竟然如此直露地转述这样的脏话,显然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貌和忌讳,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和自白中。我赶紧又看梁莹,她已经转了个身,用面孔、乳房、阴毛和双腿对着我们,听到这样的脏话,也并没有吃惊。
“她的美丽令人惊叹,但她那厚颜无耻的回答更让我惊叹,丑与美竟能如此结合。因为她是我在监狱里能够见到的惟一一个女人体,所以我只能把她当作模特,在内心里偷偷画她。她的确很美,虽然穿着囚服,蓬头垢面,但身体的线条依然掩藏不住,白皙的肤色仿佛是阴暗的囚牢里的一道阳光。没有画板,也没有画笔,我只能在心里画她。抓住每一次碰到她的机会,仔细观察她,暗想着应该怎样处理她的身体线条,如何选择最佳的角度表现她的美丽。但我更想表达出她的内心世界,我在想,如何塑造一个美丽女人丑陋的内心世界,如何把精神的淫荡隐寓在肉体的描述中……我想到了劳特雷克画的那些妓女,也想到了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夸西莫多,想了很多很多,正是对她的思考伴我度过了许多漫漫长夜,所以倒是要感谢她。”
“你刚才说,她被监狱的看守们玩弄?”
“是的。看守们经常别有用心地夜审她,提审前只要准备一个馒头或者再加上鸡蛋,就可以把她拉到床上。在那时的囚牢里,一只馒头就可以当作一面旗帜来挥舞,当作诱饵来勾引女囚犯。等饥饿的大洋马吃下馒头后,她就会乖巧地、小鸟依人地投入对方的怀抱。这种事情是当着所有囚犯的面公开进行的,有时候就把大洋马拉到一间囚室里,连门都不关……”金卓如讲到这里,忽然住了口,他盯着梁莹的背影,不想再说下去,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不堪入女孩子的耳朵的。
“我在监狱里呆了四年多,只有一次,大洋马对我说过话。那是我正在黑板上用粉笔写美术字的时候,大洋马路过,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个写标语的,眉眼还说得过去,可惜太瘦了,跟搓板一样,像你这样的男人,老娘以前一晚上可以硌坏三个!说完她就走了。我有时想,她真的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吗?还是故意用这样寡廉鲜耻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虚弱?现在每每想起她来,我都会问:在文革那样一个极度禁欲的时代,怎么会产生这样极端淫荡的女人?还是极度的禁欲不过是个虚幻的表象?在那个时代,谁说得清多少女孩子就为入个党、提个干甚至离开农村返城就献出贞操?在监狱这样一个最专政的地方,发生的恰恰是最淫荡的事情,这就是当时的中国现实。”
“您在监狱里就没有见过别的女人?”
“监狱里当然不止一个女犯人,我见过的也不止一个,但能引起我注意的只有大洋马。除了她之外,另一个女人是我的妻子江蒹,她只来看过我一次,是来和我离婚。”
“令爱也跟我讲过,直到现在她还恨她母亲。您怎么看呢?她为什么不去监狱探望您?是不能还是不想?”
“别的犯人都有亲属来探监,只有我没有。但她是不是能来,我就不太清楚。因为每个犯人都来自不同的单位,每个单位的情况又不同。我想她总不至于一次都不能来吧,她可能是不想来,但我并不怪她。她来看我又能怎样?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只能给她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呀。那天看守告诉我,有人来看我,我吃了一惊,等看到她的时候,本来非常高兴。她问了我几句,然后就告诉我,是来跟我离婚的,然后把协议书交给了我。我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考虑,一分钟后,我就签了字。说来也好笑,那时的规矩是签名前还要写段语录,我就写: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捆绑不是夫妻,然后签了名交给了她,她转身离去了,从此我和她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出狱以后,有几次我曾在厂区远远地看到了她,她绕着走开了,我也知趣地走开,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但我一直很关心她的处境,是因为我她才从北京来到安徽,并且一直留在了安徽,可以说我改变了她的一生,给她带来了很多厄运。我也试图通过女儿与她联系一下,但她那边一直没有任何回音,女儿也不愿再与她联系,就是这样。”
“她同整你的造反派头子结了婚,您一点都不嫉恨吗?”
“我不知道她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还是被迫的,但她现在还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看来还是有感情的。如果真要恨,在那个时代我应该恨的人实在太多了,怎么轮也还轮不到她呢。我不愿跟你讲文革时候的事情,就是怕读者以为我恨什么人。我不愿去恨什么人,就连监狱里的那个杨所长,我也希望自己能忘记他,而不是恨他。”
070
“他后来还折磨过您吗?”
“在监狱的犯人里面,我是身体最虚弱的,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到第四年的时候,我的小腿、胳膊已开始枯干,还不如向日葵的秸杆粗。在被逼写语录的时候,经常饿得两眼发昏,连呼口气都累得慌,为了能坚持,有时不得不偷警犬的饭菜。我们的伙食费是每月八元,警犬的伙食费却是每元七十元,常吃馒头泡肉。我有时候就趁看守不注意,把粘乎乎、脏兮兮的狗食塞进嘴里……”
梁莹听到这里,趴下了身子,把头侧向不让我们看见的另一侧。她的臀部成为身体的制高点,腰间的皱褶如渐渐散开的涟漪,肩胛骨从皮肤里突出来,肩头还不时耸动一下,似乎受了委屈在暗自伤心。金卓如在向我讲述的同时一直注意看她,看她细微动作变化之后的体态。她的两腿有时抬起来,微微晃动,这时金卓如就会放慢甚至暂停讲述,观察一会儿。
“虽然我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但杨所长依然让我和其他犯人一样干重活,有时还把我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变着法子折磨我。他看我不顺眼,一是因为我长期不能结案,虽然给我带上了反革命和特务的帽子,但是找不到一点事实证据,能证明我曾经反党,曾经里通外国,而我也从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罪,每次都对他们说,我是清白无辜的,杨所长就认为我是犯人里头的顽固分子;再就是我干活老是拖犯人们的后腿,因为我身体太虚弱了,干什么都吃力,他就想通过惩治我来杀一儆百,杀鸡吓猴,当然,有时候他只是想故意玩弄一下我,就像耍猴一样。”
“他都让您干什么重活了?”
“监狱院子里有一口大缸,大约有一百多斤重,他把我叫过来,让我把它搬走,搬到院子外面去。我上去搬,可是使尽全身力气,大缸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