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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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让您干什么重活了?”
“监狱院子里有一口大缸,大约有一百多斤重,他把我叫过来,让我把它搬走,搬到院子外面去。我上去搬,可是使尽全身力气,大缸纹丝不动。他就叫过来两个人,把缸抬起来,压在我的背上。我背着等于体重两倍的大缸,挪了几十步,终于挪到了院外,将缸放下。他走出来看了看,琢磨了一下,又说放在外边也不合适,让我再搬回去。又是那两个人把缸抬起来压在我背上,我扛着走了几步,腿一软就载倒在地,那口缸压住了我的半边身子,我一下就晕了过去……过了半小时,我苏醒过来,是几个犯人将缸挪开,将我拽了出来。他们将我拖到树荫下观察动静,还好,我醒过来了,没有被压死。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我就不多说了吧。”
金卓如抬起头来,又端详着梁莹的卧姿,接着说,“等到1971年末,我发现周围的犯人喜欢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议论什么事情,后来一打听,原来是林彪出事了。我也没想到,林彪事件之后,监狱里的犯人一天比一天减少了。许多犯人都被释放了,我渐渐开始盼望,会不会轮到我也能出去。监狱对我的看管越来越松,杨所长也不像以前那样折磨我了,感觉是有戏。又熬了一年,到了1972年底,监狱里的犯人已经很少了,我觉得我也该出去了。但有一天,我正在晒太阳,突然觉得一股冷气从脊梁沟里窜上来,然后浑身发抖,嘴巴也不停地打得得,我站不住了,就坐下,坐了不久,就昏了过去,我得了痢疾。我一病,杨所长立刻换了脸色,他不肯送我去医院,只让监狱里的卫生员给我开了四片奎宁,一天只吃一片,四天吃完四片就断药,然后死活不管,让我听天由命。”
金卓如说得依然很平静,但我看到他的手紧紧握成空拳,干枯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我就凭自己最后的一点气力熬着,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经常陷入连续几小时的半昏迷状态,无人管无人问。我在做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前面有一点光亮在吸引着我,后面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往前走。也许走到隧道尽头,我就能见到阳光,见到伊甸园,那里的人们都不穿衣服,我能见到许许多多美丽的人体,就像高更到了塔希提岛上……但走过去就回不来,回不来了。如果回不来,我还是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想好了再走,还是暂时留在黑暗中。我就强迫自己,抵挡住背后推着我的那股力量,退回去,退回去……从梦中醒来,头脑清醒了一下,不像以前烧得那么厉害了……几天之后,烧退了,病好了,我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咯咯!”
金卓如笑了。梁莹突然回过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又过了半个月,杨所长单独找我谈话,他告诉我,明天厂里就来人领我走,我经过了四年审查,现在可以回家了。真是笑话,关了四年,居然说是审查,又放出去了。我就这么出狱了,回到家里,只剩下小葭一个人。她长高了一大截,已经十岁了,如果在大街上遇到,我肯定不认识了。我们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正说到这里,小保姆进来说,阿姨来电话了。金卓如起身去客厅里接电话,我才发现,天已经有些黑,我们又谈了大半天。我让梁莹穿好衣服,和我一起出去。我们和金卓如在院子里碰见,向他告辞,并且约好梁莹后天再来。按照先前和江葭的约定,金卓如给她签了个条子,这一天算八小时,江葭要支付八百块钱,金卓如却连一笔也还没有画呢。
071
我和梁莹离开了金家,她对我说,要去医院换潘灯,她已经陪了朱晨光一天了。我们分了手,不久就接到江葭的电话,请我在和平门烤鸭店吃晚饭,并且与我签订版权转让协议。
见到江葭之后,她问我梁莹怎么没来。我说她另外有点事,江葭突然来了句:“是不是去医院了?”
我吃了一惊:江葭是怎么知道的?江葭笑了笑,神秘地反问我:“我是干什么的?美院有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
“你不会还在打朱晨光的主意吧?”
江葭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说:“你要想不让我打他的主意,那我就开始打你的主意啦。”
“别介,你还是打他的主意吧。”
“今天跟老爷子,谈得挺好吧?刚才老爷子在电话里,说又谈了一整天,把文革都谈完了?”
“已经谈到他出狱了,文革时期算是快谈完了,再往下就要谈最近二十年了,重点不再是他的经历和命运,而是他的创作了。因为文革之后,他被平反昭雪,回到北京,生活稳定下来,没有什么写头,要写的是他的创作了,他现在能见到的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在文革后创作的,也就是五十岁以后创作的。”
“是啊,以前的创作都在文革前烧掉了,你听老爷子自己讲文革时候的经历,感觉怎么样?”
“精彩。”
【文、】“精彩?”江葭有点吃惊,“没想到你会用这么个词,精彩?比我讲得精彩吗?”
【人、】“比你讲得精彩多了,特别是在监狱中的情况,会惨到那种程度,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一定会成为全书中最精彩的章节。”
【书、】“怎么惨了?监狱里的事儿,老爷子可从来没跟我说过。”江葭很急切地想知道。
【屋、】“等我把今天的录音刻在光盘里,你再自己听吧,”我说,“今天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签什么合同?”
“版权转让协议呀,”江葭把协议文本递给了我,对我说:“我说话可是算数的,你今天把梁莹弄到了老爷子那里,我今天就跟你签协议,等你把稿子交出来,我就会给你二十万人民币的支票,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书还一个字都没写呢?你干吗急着跟我签协议?”
“原来你不着急,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着急呢?这可是二十万呀。”
我看了看协议,文字并不多,除了谈转让协议的条款,关键还有这么一条:我采访到的全部内容,今后都必须经过江葭的同意才能向外界透露,一旦违约,我就要将二十万退还给江葭。原来她这二十万不光是换来梁莹给老爷子当模特,还同时要封住我的嘴。
“你还想封我的嘴呀?”
“是啊,吃人的嘴软,你既然吃了我二十万,当然要把嘴给我封起来!”江葭说着伸出了手,在我脸上刮了一下,我躲开了她的挑逗,没让她碰到。
我没有多加考虑,就签了字。封嘴就封嘴吧,我又不想当狗仔队记者。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二十万块钱才让梁莹去当模特的,现在也不想在协议上与江葭斤斤计较。
江葭接过协议,看了看我的签名,很满意。我对她说:“老爷子那里我采访得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主要是他近二十年来创作的情况,上次跟你说过,能不能给我开列一份80年代以后作品拍卖和出售的清单?”
“我现在一个拍卖会赶着一个拍卖会,哪有时间去翻家底呀?你已经采访了那么多,先把前面的写起来吧。”
“我想等资料和素材都搜集全了,有了总体的印象和构思,再动笔。”
“一个字还没写呢,口气倒弄得跟大作家似的。我这里可没什么清单,你自己问他吧。”
“他那么大年纪,哪里能记得清楚?还是你花几天时间,好好查查以前的拍卖出售记录,给我整理一份吧。你肯定要留底的呀。”
江葭摇了摇头,笑道:“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让你这样得寸进尺?我现在都有点后悔了,让你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要写传记,当然是知道的事情越多越好。”
“知道太多了也不好,知道多了你就陷进来了,懂吗?”
“不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她嘱咐我让梁莹按时到老爷子那里去,并没有吃桌上的烤鸭,就要告辞。我问她,干吗急着走,是不是又新交了个情人,正打得火热?她笑道,趁着跟小白脸分手还没勾到朱晨光的空档期,是想临时交一个来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问她又找了谁,她乜斜着眼睛问:“要不你试试?”
“你刚才要是把这一条写进协议里,为了那二十万,我也许会考虑卖身。”
“就你这搓板小体格,卖给谁呀?别不知道寒碜了!”她已经买好了单,拎起挎包要走。
“今天怎么想起请我到这里吃饭?”我见她根本没有动筷子,好奇地问道。
她说,刚通过荣宝斋把一幅李苦禅的画卖给了一位日本人。我问是真迹吗,她说是。她走后,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坐了一会,也没吃什么,而是让服务小姐打包,把烤鸭带回去,等梁莹回家后一起吃。
072
回家之后,我一边整理白天金卓如的录音,一边等梁莹。好几次对着显示器低下头去打盹,感到很疲乏。我只是听金卓如讲了一天,就累成这样,梁莹除了听他的讲述,还要光着身子摆姿势做动作,应该更累才对。她现在会不会正对着病床上的朱晨光打盹呢?要不是朱晨光的屁股被打得肿起老高,连坐得都没法坐,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她要陪到什么时候呢?不会一通宵吧?尽管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可让自己的女朋友和别的男人一起过夜,我还是觉得没面子。想去医院找朱晨光,但又想,我去叫她走她肯定不会走的,万一在病房里同她吵起来,岂不更没面子?还是就在家里死等吧。
还是考虑传记的写作吧,文革后就主要写他的作品了,首先要列一份清单出来:画了多少画,卖了多少画,多少画出国展出,多少画得了奖,多少画被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博物馆收藏。本来想找江葭要这样一份清单,江葭却说搞不清楚,那我只好自己收集资料开列了,从明天开始就去北京图书馆,详细查看近二十年来的美术书籍和杂志,一定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
这样想着想着,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熬不住了,就和衣闭眼,躺在床上。半夜里感觉有人在给我脱衣服,知道是梁莹回来了,也不想睁开眼睛,就让她脱,脱完之后,我搂着她,一起睡去。第二天我醒来时一看表,上午十一点。
我推醒梁莹,问她是几点回来的,她说是清晨六点。真陪了一个通宵,太辛苦了,我让她接茬睡吧。她却坐起身来,说一直睡不踏实,可能是累过头了,反而不想睡。我就搂着她说话,问朱晨光到底怎么样。她突然笑了,我问笑什么,她不肯说,我就挠她痒痒,逼她说,她终于说:“我给他把尿来着。”
“啊?怎么把尿?”
“怎么把?就这样把呗。”她抓住我的小鸡鸡,做了个示范。
“啊?你抓他的……”
“那怎么办?半夜里他说要撒尿,憋不住了,实在没办法。他屁股大腿都肿老高,一动就疼,两只手不撑住床根本没法抬起来,只好由我把尿壶给他伸到肚子底下,再给他摆放好位置。白天的时候还可以找邻床的一个老大爷帮忙,可深更半夜的,怎么麻烦人家,只好我给他把了。”
“你趁人之危占他便宜,他说不出什么来还得谢你,高,实在是高!”
“放屁!”梁莹使劲捏了我一下。
“难怪你那么积极主动地去给他陪床呢,我终于找到原因了!”
“再说,我捏死你!”
“你捏吧,越捏我越舒服……哎呦,你捏哪儿啊?”我疼得叫起来,随即翻身压住了她。
一摸她的肩膀,感觉手被针扎了一下,是静电。既然来电了,爱就不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