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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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这天八娘刚跟我唠叨完,单元门钥匙孔一阵响,涧表妹从外面回来了,她穿着一身大块白与大块黑组成的连衣裙,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八娘迎上前去问她:“怎么?今天下午不上班么?”涧表妹坦然地告诉她:“下午跟别人倒班了,我在家歇半天。”八娘嫌恶地打量了一下涧表妹那身的确怪模怪样的连衣裙,老着一张脸去厨房做饭了,涧表妹倒兴致勃勃地跟我聊了起来。她让我帮她找几本国外的时装杂志,哪怕借看也行,她说日本有一种《登丽美》杂志对她来说最有参考价值;我问她为什么把连衣裙做成大块白与大块黑的样子,脖颈处为什么不对称,下摆底缘又为什么是斜线?她对我侃侃而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对颜色的论述:“世上最美的颜色,是黑、白、灰三色;要说配色,红与黑是永恒的主题,我今天下午就试着做一件蝙蝠衫,深黑配大红,等我穿出来你看吧——”正说着,厨房里几声锅铲击锅帮的锐响,涧表妹走进去问:“妈,要我帮你炒吗?”八娘恶声恶气地回答她:“你还帮我?你不把我气死就算好的了!”
糟糕!一场母女口角就此开始,我走过去想劝,她们唇枪舌剑,一句咬着一句,我简直插不上嘴。
“我怎么了?招您惹您了?”
“我见不得你那一身怪样子!”
“我穿我的,又没强迫您穿,碍您什么事?”
“大白大黑的,办丧事么?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躲着您还不容易?可您的丧气事再多也赖不着我!”
“我有什么丧气事?我不像你,都这么大了,嫁都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碍您什么事?嫌我老在家住么?分房子时候有我的一份分数,我住这儿名正言顺!”
“哪个嫌你在家里住了?你莫狗血喷人!”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您的,自己糊里糊涂提前退休了,整天窝在家里头,哪还有点知识分子的味儿?整个地一个家庭妇女,闲了没事就找别人别扭!”
“完了!我好心倒变成驴肝肺了!当年要不是为了把你弄回北京,我能愁成这么个老太婆模样么?”
“回北京我靠的是自己!”
“好嘛好嘛!你就自己一个人去过嘛!早晓得落这么个下场,我就不欢迎你回来!”
“我回来不取决于你欢迎还是不欢迎!”
“天哪!就算我没生你这么个女儿!”
“可你就偏生了我这么个女儿!”……
我在她们母女之间旋转着身子,连连摆手哀求双方:“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却毫无效果。
一阵门铃响。她们家安的是音乐门铃,奏的是《致爱丽丝》,居然要奏半分钟才停。在这半分钟里,八娘和涧表妹总算偃旗息鼓。我过去开的单元门,门外的人我不认识。
“啊,是老丁啊!”八娘迎到门前,满脸堆笑。
“丁伯伯,您来啦!”涧表妹也轻盈地迎到门前,满脸和悦。
虽是不速之客,显然母女两人都真诚地欢迎。叫他们三方几轮问答过去,我就明白,丁伯伯是给涧表妹介绍对象的,这介绍工作至少已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你来得正好!今天恰恰有你最爱吃的炒苦瓜!”八娘手忙脚乱地张罗着。
“我爸刚买了一坛子‘加饭’,我来给您烫酒!”涧表妹快活地旋转着身子,跳舞似的去取那酒。
我便借机告辞,说有事。三个人都坚持留我吃午饭,我说确实有朋友等着我去,要请我吃烤鸭,这才放我走。
走在大街上,我回想着八娘涧表妹母女争吵的一幕。迎面来风,一些细沙打在我脸上,痒痒的。也许,人生必得如此。我微笑了。
18
涧表妹结婚了。新郎就是那位丁伯伯介绍的。他们实行的旅行结婚,京沪线上有亲戚,所以前半段路线是泰山—曲阜—南京—镇江—无锡—苏州—上海;上海亲戚最多,因此下半段又以上海为“根据地”,“出击”杭州、黄山、九华山;最后从上海乘飞机回北京,领略一下腾空而行的乐趣。
涧表妹夫妇旅行结婚期间,我去曹叔八娘家,曹叔发胖了。他本来就人高马大。如今更魁梧惊人,八娘指着他对我说:“完了!你看嘛!他那个腰得了呀!小涧要给他裁条裤子,量了几遍尺寸,手里头拿着剪刀,就是不敢往料上下手呀!小涧跟我说:妈呀,爸爸的腰啷么这么粗哟!这么裁下去,横起竖起一样宽,眼睛望过去不习惯哟!我就跟她说:尺寸不骗人嘛,你就依到尺寸下剪刀嘛!……完了!要是还像当年那么发布票,我们一家人的布票凑起来供他一个人怕都还不够!呵呵呵呵……”八娘尽管背已微驼,头发麻白,一说话脸上的皱纹就随着话音抖动,但涧表妹的成家似乎使她的性格恢复了一些乐天与达观。
四牌楼 第十章(13)
曹叔因在部里提拔司局级干部的竞争中失利——表面原因是不够“年轻化”的条件,他已59岁;八娘则认定深刻的原因是“他上头没有人”——所以打算不久离休,这样他们老两口就都要过家居生活了。我便劝他们合作写书,我记得早在50年代初,他们就联名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关于植物保护的文章——那时候《人民日报》定期刊登一些专业性的文章——我父亲母亲当年是订阅,并精读《人民日报》的,曾很为他们骄傲,并剪下来夹存,多次用以激励我的上进。后来八娘更发表了许多养蜂方面的研究文章,记得有一篇也是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几乎占了一整版,当中还有若干曲线图、数字表格什么的,那时候中苏关系恶化,中美之间尚无外交关系,但苏、美两国的农业科研机构都曾致函《人民日报》社,要求与八娘取得联系。
我提起这些“当年勇”,引出了曹叔和八娘的怀旧之情,他们便从书柜、壁橱里取出许多卷宗夹和书刊来,坐在沙发上翻检开了,卷宗夹里是许多已经发黄的剪报,他们当年所发表的专业性文章远不止我所记得的那两篇;许多大厚本的农业辞书,编写者名单中都有他们;而《中国养蜂》的合订本更全部都浸润着八娘的心血,她抚摸着那刊物对我说:“你信么?当年专职的编辑人员就我一个,从约稿、改稿、编稿、发稿、画版、跑厂以及寄发稿酬,都是我一个人干,刊物也一本一本地印出来了,现在的刊物呢,动不动二三十个人,唉唉,我们那时候啊……”
我竭力鼓动他们“重打鼓,另开张”,曹叔深深地叹口气说:“我后来撂下科研搞行政工作去,荒废了啊!”八娘拍打着膝盖说:“完了!你以为写这种文章跟你写小说一样?没有实验设备,没有大量数据,没有最新资料,关在这单元房里啷么写得出来?……可惜啊,当年那些实验课题刚搞到一半,政治运动一来,不是停了就是误了,后来连实验棚也取消了,改成了种黄瓜、西红柿的暖棚,说是那才是直接造福于人民;还有好好的一个养蜂研究所,‘文革’里头说撤销就撤销,十多年以后又恢复,设备、蜂群还好恢复,资料呢?都失散了,莫说有经验的科研人员不好找,就是有经验的放蜂员也难找啊……”
聊到最后,曹叔八娘一起向我举出一个例子,他们一位好朋友,退休以后一直刻苦地著书立说,写的是一本关于螨虫的学术著作,送到出版社去,编辑看完连称“了不起”。但就是压着不出,因为在新华书店征订,征订数还不到100本,出版社实在赔不起,结果是请作者自己出3000元印,你想搞科研的人哪来的积蓄,何况又退了休,再加上脸皮嫩门路窄,破开脸求亲告友好不容易才凑足2000元,出版社都打算付排了,财务科核算后又让编辑来找他说,如果开印,他需补上的不是1000元而是2000元,要是他不补追加的1000元,那么,印出后就得由他自己销售300本,那作者一听立时血压就上去了,家里乱作一团,后来就决定再等一等,看出版社能不能发一笔财,使几本像他这样的学术著作得以正常开印,这么一等就是3年。有一天有人给那作者带来一本国外这方面新出版的书,那人也是多事!何必给他看呢——谁想到他一看,竟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脾气变得暴躁不堪,家里人注意不够,几天以后无端地一发火。顿时就脑溢血去世了!原来国外那本书展示的是当年国外某科学家在那一课题里的最新成果——而那成果在我们中国这位作者的书稿中早已显示了!
“所以,我们也就不作此想了……”讲完他们朋友的这番遭遇,曹叔把摊放一茶几的书本收敛起来,向我宣布,“我离休回家以后,就练字吧,我喜欢书法……”八娘则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语:“唉唉,小涧算是落实了,还有小沁、小涓啊……”
19
这以后我搬了家,搬得离曹叔八娘他们很远,加上我陷于名利场中,整天瞎忙活,所以很少去他们家了。涧表妹倒时不时到我家来打一头。后来她有了儿子,就带着儿子来。
涧表妹到我们家后,说话里总少不了一个符号,比如:“这件衣服的色调晓强就觉得好”,“要依着晓强的脾气,他就不看这个节目”,“你写累了应该做一套就地保健操,不离开座位都行,就像晓强那样……”开始,我和爱人都抓不住这个符号,不免问她:“谁觉得好?”“谁?什么脾气?”“像谁一样?”……后来,我们听得耳朵里结茧子了,往往不等她话出口,就主动调侃她:“要是晓强在,他加不加辣椒呢?”“我这样做是不是比晓强笨呢?”“这事你是不是得请示了晓强才能决定呢?”……涧表妹听了总高兴地笑,笑得鼻子上起皱纹,看得出,从不仅爱她的丈夫晓强,而且简直是崇拜他。
四牌楼 第十章(14)
晓强姓严。涧表妹和他的结晶——那宝贝儿子,取名叫严序,涧表妹郑重地解释说:“晓强翻遍了《辞海》,最后选定了这个‘序’字,光‘序’字不算什么,问题是把‘严’字和‘序’字并到一起,‘严序’既符合东方文化的伦理观念,又符合西方文化的理性观念,念起来又顺口,你们不觉得是这样么?”
我们当然多次敦促涧表妹把严序的爸爸带到我们家来,以便一睹风采。但她总说他忙:“忙得一天好像不是24小时,好像上床睡觉是购买高档奢侈品,连吃饭好像也是荒废光阴……”我们只好从小严序的形象上推想严晓强的面容风姿,不消说,我们想像中的他都有着一个精干聪慧的形象。
我自己也忙,总说得便去涧表妹他们那里瞧瞧,结果也总是说说而已。涧表妹详细地把她自己的小家庭对我们作了描绘,使我们知道是在东西一带的一条大胡同里,一个挺不错的四合院,几家人合住,严晓强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和他哥哥住着两间西屋,那屋子几十年前日本人住过,所以有高出屋外地面的地板,有别致的板拉门;涧表妹和严晓强结婚以后,把两间屋子当中的门堵死了,他们小夫妇住一间,严晓强妈妈和严晓强哥哥住一间,各屋走各屋的门,但合用一间另搭出来的厨房,有时合着做饭,更多的时候是分开做分开吃;涧表妹和严晓强利用那住房原有的特点,布置成日本式的居室,进屋前先要脱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