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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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愈亮,渐渐散入林中。林间绿的愈鲜,黄的愈灿,泥中湿润的青草气幽幽散开,散到人鼻间,散上枝头,倏尔槿花的花苞似乎轻轻一颤,青草香醉在了朝槿的气息里。
重瓣的,单瓣的,紫的,白的,槿花像是在幽悄的睡着,然后在清露中带着生的呼吸的重重绽放开。
白玉京站在黄珊身后侧,他的下颔润着清柔的晨光,深静怡然的望着槿花,他嘴角的微笑轻盈又凝重,那是种很不一样的轻盈,需要阅尽千帆后的彻悟,那也是种很不一样的凝重,是杀人无数后才能体会的沉肃。
两人在槿花重重中静立良久,黄珊回首仰望他:“你早饭吃什么?”
白玉京微笑垂睫凝注过来:“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
黄珊问:“你说牛嚼牡丹和牛嚼木槿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们离开那片野槿林,去采秋葵。
秋葵野生甚广,在院子不远处便丛生许多。苍绿的五爪叶亭亭伸展,拥簇着朵朵碗大的鹅黄鲜花,佛焰苞裹着花心点点深红,犹若胭脂滴落。但他们要采的既不是花,也不是叶,而是叶下茎上生着的箭状果,非要说的话,有些像倒着长的辣椒。
黄珊有些新奇:“这就是秋葵?”如今已很少有人种葵菜,进了轮回后她虽吃过,但却是第一次见活的。
白玉京已用衣襟兜着摘起了葵菜,黄珊也当仁不让的上手掰了起来。采着采着,黄珊见那秋葵花十分婀娜,不由道:“这花倒是好看,有些像是单瓣茶花。”她话音未落,面前白袖一晃,白玉京仍在采他的早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眼前这丛秋葵上的花却不见了。
黄珊怔了怔,抬手去摸鬓间,那朵花正柔软娇嫩的簪在她发间,尚带着点滴朝露。
她瞅着白玉京,问:“簪花是不是有些对佛祖不敬?”
白玉京低头笑着说:“没有的事,观音大士也带着花呢。”黄珊听他这样促狭,不禁也嫣然一笑。她这样一笑,也许没有剑神一笑那样稀奇可贵,但却好似能让秋涧不鸣,落花息声,何况这是白玉京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因此他定定看她一眼,那双眼瞳黑而深,平日里谁也别想从它里面看出些什么,可此时就算傻子也读得出他的意思。
黄珊也意识到了,她似乎有些无措,下意识般静而柔的微微侧首避过。
白玉京忽道:“这些已够了。”他站起身,“我们回去。”
晨露已快要散尽,昼光熠熠落下,让人周身皆暖。
黄珊与白玉京在野径上缓缓而行,秋风凉且缓,吹得人衣袂纷飞,山林中的生灵亦纷纷苏醒,悄声活动起来。灌丛里时不时簌簌作响,跳出一只灰兔,树干上时而窜上两三松鼠,又倏尔钻进树洞里消失了踪影,更高处,一巢雀鸟展翅盘旋。
老僧经常白日不见踪影,直到晚饭时才回,两人到了院中安静结伴做饭,又结伴到桂树下捡花。
有时动作稍稍停下,回过神来,黄珊竟有些山中不知日月长般的感受,好像才捡了片刻的花,好像与白玉京才相识弹指一瞬,又好像已这样过了许许多多年。
她心中甚至有些不愿意承认,自从轮回以来,仿佛只有与白玉京相处的这些天日,才如此真实。
她几乎有些不想走了。
这么想着,黄珊便看见地上有只托着小虫的蚂蚁歪歪扭扭的爬来。它前路叠着好几片桂花,黄珊见它停住,不由伸手拾起那里的花,替它开了路。蚂蚁就这么走走停停,渐渐离开她力所能及的地面,细小的身躯消失在了桂花下。
黄珊呆呆片刻,出声问白玉京:“要是……要是你觉得自己很坏,该怎么办?”
白玉京头也不抬的捡他的花,半晌说:“做好事。”
黄珊又问:“那要是你觉得别人对自己很坏,怎么办?”
风从树梢吹到了地面,黄珊在风中认真的凝视着他,她缎子般的黑发散落肩背,鬓间的秋葵花袅袅生香,鹅黄色那样鲜嫩,像是点亮了她黑漆漆的双眸。
而白玉京沉静平和的拈起一片桂花,抬手放进她怀里:“来捡花。”
黄珊不知为何,感到心中轻轻一动,白玉京的态度似乎微妙的感染了她,她觉得心下异样的宁静:“你觉得我坏不坏?”
白玉京终于抬眸看她:“你哪里坏?”
黄珊道:“我说过很多谎……害了很多人。”她说着,不由又有些出神了,“明明最开始我才是被害的一个,可是渐渐的,我好像跟我恨的人一样的坏了……”
白玉京望着她,眼神依然那样沉静,透着那样洗练后的温柔。可是又不知为何,黄珊却感到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随即她听他开口说:“我若说我杀过很多人,一定比你杀的多,你信不信?”
黄珊轻声道:“我信。”
白玉京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继续道:“我杀的人中,也未必都该死。有好人,也有坏人。或许即使他们该死,也不该由我来结束他们的生命。”
黄珊静静的望着他,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听他说话。
白玉京问:“你说我坏不坏?”
黄珊安静了很久,久到白玉京又捡了一捧花,她终于开口:“……我觉得你不坏。”
白玉京微微笑了一下:“哦?”
黄珊淡的有些透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才又艰难般的轻声说:“我突然想,就是刚刚突然想,世上也许根本没有坏人。”她说,“世上只有可怜的人。”
她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白玉京似乎并不介意她说自己可怜,他安静的望着她,甚至微笑着叹了口气。那微笑和叹气绝非无奈,也毫无惆怅,它听起来那样云淡风轻,微笑着的白玉京看着黄珊在哭,他的目光在某一刻仿佛微妙的变了,变得柔软而爱怜。
黄珊哭了很久,她哭的很放松,同时又很迷茫,她感到自己又变得一团乱麻,已理不清别人的罪孽和自己的罪孽。
半晌她哭累了,也痛快了。呆呆的蹲在地上。
白玉京仍那样望着她,他的目光已变回那样典型的白玉京的目光:“好了罢?”
黄珊缓缓点点头。
白玉京道:“那么继续捡花。”
黄珊垂下的睫毛颤了颤翘起来,眼睛泛红的看了看他,她似乎有些害羞,害羞之外,那不温不火拒人千里之外的温婉似乎消散了些,透出点滴她自己没察觉的亲昵,尽管只有一点点。这点亲昵的真的还是假的?
她迟疑一下:“……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白玉京在她哭的时候停下了动作,一直在旁静静陪她。
此时他听了这话,也只是微笑了一下:“没关系。”
黄珊双手握紧又松开,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很小。
白玉京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转瞬他道:“……我姓白,白玉京。”
黄珊又迟疑了一下,她缓缓说:“……我姓黄,叫黄珊。……现在徽州刺史庄赞府上小住。”
白玉京忽而开口:“你不是正住在这里?”
黄珊似乎一愣,转而那股令她变得凝重抑郁的东西似乎像阳光下的白露般消散了,她更加认真的缓缓说:“不错,我正住在这里。”她似乎很是开心,重复道,“我住在这里。”
白玉京望着她,那丝爱怜和温柔再次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微笑道:“黄姑娘?”
黄珊“嗯”了一声,目光清澈而信赖的投向他。
白玉京仍凝视着她:“什么也不必去想。”他回头看向院中的炉灶,“待会儿做饭罢。”
☆、第六章
第六章
山中寒意渐深,几日后桂叶经霜泛黄,花落已稀。
与此同时,从京师来徽州的迎驾队伍已进了徽北地界。然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率队的特使竟然是狄青麟。
黄珊在识海中发现特使入徽时,溪边正晚照粼粼。自溪上向北望,透过重重树幕,隐隐可见一条雪练遥挂两山之间,涧水自北向西南,带着夕波余暖绕石穿林而来,带走如雪细桂,又不知流向何方。
黄珊坐在溪石上目送落花随流水逝去,直到什么都再看不见。秋雁南渡,群鸟不鸣。霞落如火,林中一片辉煌的萧索。极目之处溪水与晚霞燃在一起,木叶萧萧簌簌,亦晃作星星点点的金光。
黄珊忽而从石上站起,迈开脚步缘溪而行。来叠云山将近月余,她还从来不知道这溪水的尽头在哪里。
既然快要走了,她想,应该去看一看。
溪水时而回折,时而下阶,时而弯曲流泻,两岸尽是看不见尽头的林木。黄珊本缓缓的走,但这溪流绵长,她走着走着,玩心一起便跑起来,想去追她的桂花。
夕落在西,溪水越来越急,落霞愈来愈浓,她一路追逐,就好似踏入了九天仙境,将红尘烦恼尽皆抛在身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了多少山坡,水流渐缓,黄珊停在了夕照的尽头。
一片大湖停在峭壁沿头,浩浩水波在湖尽头的断崖处陷落成一幕壮丽的流瀑。红日就停在瀑布之巅,摇曳着流下山壑,也摇曳着挂在湖末。更远处隔谷遥见几座远山孤峰,漫天红叶与晚霞共色,在涳鸿的瀑布声中寂寂相和。
黄珊站在山巅湖畔,仰头望着即将沉入山中的落日。桂花早已消失不见,在这样的瑰丽壮景中,连人本身似乎都已消失不见。
落日最终落了,霞光也渐渐淡去。
红叶被朦胧黄昏笼住,水光金晕熹微,远近光景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即将沉睡。黄珊轻轻舒了口气,蹲下身,去洗缁衣下襟沾上的泥迹。许是夕阳余暖所致,水温微凉,并非不能浸手。湖畔仍有潺潺的水纹波动,黄珊向来方一望,只见一道缓坡淡出鱼白天际,林被茂密之下,桂树小院自然隐没不见踪影。她又回头看了看湖的尽头,忽然想不知在那里向下望,瀑底风光如何?
那是死地之上的景色,一定很美。
双手和襟摆还浸在水里,但黄珊想到这里,出神之下不由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等她回过神来,垂头继续洗衣时,突然见湖面模糊摇曳着一个挺拔飘然的人影。
黄珊讶然回头一望,白玉京正静静站在她身后。与她四目相对后,他微微一笑:“没想到你竟到这里来了。”
黄珊有些歉然道:“……一时好奇,顺着溪水不知不觉就来了。”她似乎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又想道歉说累他担心,但思前想后又觉难以启齿,不由沉默下来,垂首洗衣摆。
幸好白玉京似乎并不介意,他只是开口道:“我当时也是顺着溪水走来的。刚刚见你不见了,又想到你是去了溪边,便猜你大概到了这里。”他竟然自己将她没问出口的话答了出来,黄珊不禁仰头再去看他,见他正微微垂目笑望过来。
他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道:“刚才景色一定很美。”
黄珊不知怎么,突然并不想再转过去,反而想要一直看着他。
然后她见白玉京遥遥目视大湖尽头,像是玩笑又有些认真道:“当时我本想游到那里,去看看湖下面的风光。”
这话不期然说进了黄珊心里,她不由问:“你没试过?”
白玉京道:“我当时已走到了湖心。湖水推送着我向瀑布飘过去,那时即便不动也可以。”他顿了顿,忽而坦然笑了,“然后我突然不想去看了,也许我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转而望向黄珊:“世上还有许多活人能看的美景,等我什么时候活够了,再来这里。”
黄珊像是入迷般的侧首,半晌轻轻说:“驾着小船,顺着湖水飘,坐在船头看着红叶和落日,直到湖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