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雁飞大叫一声“曼姐”,同时,枪响了。所有人只看到那团火红的影从门口照进来的一束光中倒下去。只有片刻,火焰熄灭了。雁飞挣脱了袁经理牢牢拽住她的手,跑到陈曼丽身边。陈曼丽侧脸躺着,鲜血从她的背部汩汩地流出,终染在地。大朵的红,开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
她望见了雁飞眼中积聚的泪,轻轻吐了气:“小谢,原来你是会哭的啊!”
雁飞不敢伸手碰她,只是捂了面孔。那红从指缝里渗进来。她的泪再渗出去。
陈曼丽嘴角有笑,瞑目了,只有雁飞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我也算是干净地走了!真好!”血,蜿蜒地流淌,真开成一朵娇艳的花,娇艳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春天里的寒风侵入了骨头,扑面而来的是漫天漫地的红。雁飞从一团黑暗挣扎出去,迎头朝着红光走。光影轮回,一团红影向她招手,她跑过去,看清楚,是陈曼丽,但又不是陈曼丽,是一张白岑岑的脸,身上也不是红色洋装,是束领旗袍。
很熟悉,也很陌生。那人也喜欢用一手叉着腰。她说:“小雁子,你不认得我了?”然后,雁飞醒了,揪着被子半躺在床上,满眼的黑。她在夜里总是睡不好,旧的梦没走,又来了新的梦。缓缓想起来,她又梦到了唐倌人。雁飞有点渴,掀开被子起身下楼去灶庇间。热水瓶是空的。雁飞心里凉,苏阿姨惫懒了。她不是一个治下严谨的主子,想当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的井井有条。又是唐倌人,她想她忘不了她的。雁飞从碗橱里端出一碟紫砂茶壶并小杯子。她怎么忘得了她呢?这套小壶小杯子还是当年她送的。她教她茶道,拿出这套周小开从宜兴带回来的茶壶杯子送她。雁飞帮着先烧水,就像现在,她烧水。那时候,她趁烧水的片刻跑到弄堂里看别的女孩跳橡皮筋,翻飞的花样,自由自在。
她羡慕,就自己跳,没有伙伴,没有橡皮筋。李阿婆过来拧她的耳朵:“丫头片子,烧个水也能小差开到外国大马路去?”
很疼。就像现在,雁飞缩了下手,刚才一开小差,手指碰到了铜壶,烫到了。向抒磊竟肯绑橡皮筋让她跳。他们将橡皮筋的一头绑在椅子腿上,另一头绑在他的腿上,她的花样落到实处,从地关开始,过了膝关、腰关、肩关、顶关,最后橡皮筋举过了他的头顶,是最高的天关。可她有惊人的弹跳力,连天关也能过。那时不过十五岁多,身形窈窕了,脱出成熟的形,每一处都是软的。他看得入迷。她就偷偷看他,目光一触,都红了脸。也是开小差。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开小差,魂魄从来没有归过位。雁飞轻哂自己,提了水壶,回到客堂间,开一盏靠沙发的落地灯,在茶几上铺上厚厚的绒布,把水壶放上去,再回灶庇间拿了紫砂小茶壶茶杯过来。茶叶是现有的,王老板送来的安溪铁观音。她都没什么空喝,今夜有心思,就拿来试试。
旧的杯子,新的茶。雁飞将杯壶都展开来,一字摆开。温壶烫盏,沸水在杯壶中起了白白的热气,熏热了她的脸,温热了她的眼。
在百乐门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挤在盥洗室梳洗妆扮,没人给她让位子。
陈曼丽端着脸盆走过来说:“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转到好台子。”
雁飞把铜壶放下,瘫在沙发上。泪刚才被蒸走了。静谧的夜里,发出“笃笃笃”急促的声响。雁飞先没理会。“笃笃笃笃”,声音更急促。雁飞疑思,站起身去开门,留一条缝,一只手伸进来扳住。“雁飞小姐!”竟是藤田智也!雁飞本能要关门,他力气大,用力一推,人是进来了。前天井的铁门是关上的,他应该翻了墙。
雁飞不免惊恐,沉口气:“藤田先生,你这是做什么?”藤田智也靠着门,一步步走进来,坐在她的沙发上。原来手臂受了伤,还流血了。
“穷寇入巷,向你求救!”雁飞的手扶到门锁上,沉住气,看着他臂上的血流到她的波斯地毯上。都是红的,也看不出来。
藤田智也紧盯着她,又往门边一扫:“我送你的粮食救了不少中国人吧!”
雁飞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欠个身:“我还欠你人情,不提真忘了。”她也坐到沙发上。楼下的响动惊醒了苏阿姨,她跑出来看,望见藤田智也,惊疑不定。雁飞继续她被打断的动作,温壶烫盏,边吩咐:“拿纱布来。”转头对藤田智也说:“我可没有治刀伤枪伤的药——”藤田智也一笑:“权当生死由命。纱布就够了。”苏阿姨领命拿来纱布,雁飞又吩咐:“去睡吧!明早一切照旧。”苏阿姨小心答诺,又偷偷瞅藤田智也,他正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血不住流,伤口也似很深。苏阿姨惴惴不安,退了。雁飞目不斜视,倒出铁观音。她的架势依旧继续。“雁飞小姐真是好兴致,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沉沉看她。雁飞伸了手,就按在他适才绑好的伤口上。他是吃痛的,但不回避。她说:“藤田先生也好兴致,三更半夜血战沙场。”“你们的人,很疯狂。”雁飞瞅他一笑:“彼此彼此。”他皱了眉:“这样很累。”雁飞说:“凡事有因才有果。”他问她:“你的因果呢?”她不答了,开始悬壶高冲。把铜壶提得高高,注水入紫砂茶壶,茶叶上下翻滚,清幽的茶香四溢。藤田智也深深嗅一下,说:“铁观音?不过水不好,上海的水早没了江南水的那种柔软清润的味道了。”雁飞睨他一眼。“我差点忘记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藤田智也就看着她上下几下,冲好茶,准备回壶。“每次都称我叫‘藤田先生’,听起来太累,我有个中国名字。”雁飞斟茶,斟到一只只紫砂小杯子里:“哦?日本人还有这个雅兴起中国名字?”
藤田智也执起茶杯,先轻闻,再轻抿。“饱山岚之气,沐日月之精,得烟霞之霭,食之能疗百病。好茶,好功夫!”他倾身子过来,像要透露什么,“我叫‘王亚飞’,王老板的‘王’。”雁飞手里的壶歪了一下,茶水洒到托盘上。他再说:“‘亚洲’的‘亚’,‘谢雁飞’的‘飞’。”雁飞放下铜壶,自饮,自品,饮完才轻嘲:“好名字。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中国通’。”
藤田智也不管她的冷嘲,说:“那舞女的尸体明日可以从虹口军部领回去,叫你们那位舞厅经理去吧!”雁飞捏住杯子,紧紧地,几欲要碎,可惜力道始终没有那么大。她只能道:“承你关心了。”
门铃跟着响了。藤田智也抓住她的胳膊,道:“记住,你还我的人情还没有还尽,以后还会有人情欠我。”说完放开她,还是躺在沙发上,闭目,不动。他的力道大,捏得她生疼。片刻的话语刺在心里,绕几圈。意思明明白白。
她是通透的,审时度势的,片刻间有了主意。雁飞镇定自若去开门,一扇大门,再有外面的铁门。“谢小姐!”雁飞惊愕,站在面前的是展风和徐五福。她低叫:“怎么是你们?”眼前的展风和徐五福都是一副深色短打装扮,又利落,收了袖口衣襟。可以隐藏到黑夜里。
雁飞忙闪了身子出来,关上铁门,将他们两人推到拐角再问:“你们到底帮着王老板在干什么勾当?”展风没支声,徐五福看展风形色行事。雁飞没好气地小声说:“何必瞒我,这副模样还能往好里想?是打手还是杀手?”
徐五福心里一慌,又觑展风几眼。展风看住雁飞,为难:“雁飞!”雁飞说:“明朝我同干爹说去,你们这样业余的,怎么能暗里做杀人放火的勾当?你给我安分些,好好照顾归云!”“雁飞,我和归云已经解除婚约了!”展风低叫。雁飞一震。“她也愿意的。”展风着急补充。雁飞态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风眼里,愈加飘忽悠远。“倒是我多管了闲事,也不必替归云来担待你的安危了!”她收敛了一些态度。展风急得抓耳挠腮,竟没想到这话把她逼远了。她的感情又这样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只好又唤:“雁飞——”雁飞说:“你们自己好自为之,没有金刚钻,别逞强去揽瓷器活,日本军人都是千操百练的,万不会栽在你们几个小毛头手里!”话完了断然转身,展风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睁睁看她回了门里,连句“再会”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领,说:“这位谢小姐好大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展风不语,心里凉了一片。似乎没了归云,这雁飞就飞远了。“他们宰了那倒卖古董的,我们却把人跟丢了,怎么向向教官交代?”徐五福问。
“本来就是要解决那汉奸,咱们私下跟了这个,向教官恐怕也会有意见。”展风道。
“可几个兄弟努力,也伤了那人,说不定还是接头的日本人,就这么放弃了?”徐五福不甘。
“谢小姐说得对,我们工夫还没到家。”展风说,“明朝到工厂里跟着向教官好好加紧训练,不能让人小看了。”他有气了,是气馁。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雁飞回到客堂间,藤田智也已歪着休憩,连一旁的茶都喝了两小杯。见她回来,就望着她,嘴角往右边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风流倜傥的。雁飞恼了,说:“记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后要还的。”他说:“我就是准备了要还的。”雁飞又不恼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妩媚的。“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个爽快人。”换他迷离了,尽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飞已看清。色字头上一把刀。她惟能利用的,也只有这个“色”字。薄弱的又丰厚的资本。当初她规劝陈曼丽不要太痴心,说:“我们的这点资本也只能这样折腾,可不能透支。”
陈曼丽笑说:“我哪里有小谢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个没了身体和灵魂的人,才有这样的本事去骄傲。展风那种少男情怀的迷恋,对她来说,只是负担。那眼前人呢?她与他恢复如常的目光相触,较劲,又都看不清对方。太费力。雁飞施施然上了楼。这日本人送镯子给她时,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但她跟着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识得辨别一些玉器古董的真伪。这手镯,绿得温润,戴久了有生气。是真得好货,也是古货。她想,她在藤田智也这里并没有失算。他送了这只玉镯,宣告了某种程度上她的胜利。她怎么不懂得利用这些在男人心头取得的胜利?
当陈曼丽倒下,她失声痛哭,不顾忌场合。长谷川朝她又举起了枪。一个人伸手挡下来,说了几句日本话。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他说完,专注看她。后来他们把陈曼丽的尸首拖走,罚她跪着当众擦拭血迹。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冻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来擦去,抹布上沾着的血迹总是来回蹭到地上,永远干净不了。泪涌出来又被逼回去,终至在面孔上,也冻住了。她的面色是僵的,对做监工的日本女人说:“拿个水桶过来!”日本女人惊了,因她一脸的若无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过来。她嗤笑。你硬了,他就软了。简单真理!她洗涤抹布,把一桶水染红,地上到底还是擦干净了。打仗时,报纸都说“一寸山河一寸血,黄浦江和苏州河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多夸张!实则都不必一场雨,上游的水流下来,血就被冲个没影。站起身来,自己身上染的血没干净,像白旗袍上又绣了红梅花。忽忆起自己有一件绣了红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乐门过生日时,陈曼丽送她的。“在你的白里,镶上我的红,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