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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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不会说什么。”“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雁飞冷笑,自出了陈曼丽的事后,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经理全数应允。她不语,也算应了。先走到客堂间一角,那边竖了红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萨,放的是骨灰坛子,骨灰坛下边放了香案,还有供香。是常备的。雁飞抽出三支香,用洋火点燃,起了荧荧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灭了,飞起一抹轻烟。轻烟之下,她举着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进香案里。她回到桌旁,问:“藤田先生是要去哪里?”“你总这样生分,叫我‘亚飞’。”藤田智也盯着她的眼睛,非要听她如此叫不可。
“好,亚飞先生,您是要去哪里?”藤田智也看着雁飞,看着她坐下,抓起碟子里的油条,拗断,捞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动作不文雅,手也脏腻了。她无所谓,随意在手边的湿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夹了油条,就着白粥吃了几口。看着是不够文雅,可又极舒适。此间的她就是一个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里,做不上台面的日常动作,肆无忌惮的淘气和随便。放在家里,看一辈子也不会厌。“王亚飞,你说,陈曼丽是烧了多久才被烧成骨灰的?”她随意地问,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随意了。雁飞笑,伸出手指头来,认真地说:“大约要用四个小时吧!”她伸出手指头比划,“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挖一个坑,推一堆中国人下去,一把火,大约也只需要四个小时。是不是?”
气氛又重了,她太随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因为中国的读书人喜欢造谣生事!”“说谎说一千遍可以变成真理吗?”他不由摇了头:“在真理面前,任何东西都会软弱无力。”“王亚飞,你说,我们还能等到真理吗?”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头喝粥。雁飞想起来,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给送来的。想着,她与他,出乎意料地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的又何止是这几袋糯米?雁飞在心中微叹口气。上海的路,七拐八弯,往往同归。她跟着藤田智也招了黄包车,一路来的,竟是熟悉的地界。南京路边,四马路旁,彩旗终日是飘展的,还有花牌,攒了花团还有灯泡,写着艳丽的名儿。群芳翠绕,夜里靓丽如霓虹。压了下来,是那些名字的命盘。她的名字没上过那些名牌,但却是被压大的。当年,她背着归云走过这样的弄堂,却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头,遇见了唐倌人,她的命运开始改变。不能怨,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藤田智也竟然带她来这地方,她转个头看身后黄包车里的他。他正扬着头,眼神近乎迷茫,侧着的脸,在沉思。她看了他好一会,他才醒转过来,望见了瞧着他的她。“这里我的确很熟,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她说。“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说。惊讶的是雁飞,探索地瞅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沉思都扫空了。
黄包车停下来了,在弄堂的尽头,车夫问:“先生阿是要下来?”藤田智也下车,雁飞也跟着下车。“我住过前面的六十八号。”“这里是八十六号。”可真有缘分。雁飞不问了,他来到这里,他说在这里长大。她明白了。藤田智也盯着八十六号石库门的雕花门栏出神,并不敲门。里头传来懒洋洋的歌声:
“天涯呀啊海角,觅呀觅知音……”歌声近了,门开了,一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妖娆女人拿着一簸箕垃圾出来。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粉,还有一对俏丽的细长眼,是勾人的,已经不清澈了。女人见门前站了体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先生,您来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开的,淫荡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从来不教雁飞这样的笑。她说过:“聪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里,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雁飞也微笑,翘了唇,含蓄地。她想她比她要聪明,可谁又高尚得了谁?
她同她无所区别。藤田智也只是淡淡扫了半开门缝里的石库门内光景,只要一眼,就够了。他淡淡说:“我们走吧!”拖了雁飞的手,快步就走。女人感觉被戏耍了,骂娘:“老清老早瞎敲门,寻死啊!”雁飞气喘吁吁被他拖到弄堂口,扶着胸口喘:“慢些,王亚飞,你真赶着投胎吗?”
“现在叫的很顺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头一次。“怎么回事?找错地方了?”“没有,我只是要告诉一个人,她恨了一辈子的人找她赎罪了。”“这话我可听不懂!”“不必懂,因为我的事情办完了。”“你白相我?”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颈:“女孩子,别说轻贱自己的话。”“你——”雁飞钝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颈部,那里是动脉,是威胁的。他不想让她开口。
“今晚我包你的台子,陪我跳一晚舞。”“闲话一句。”雁飞的气平了。藤田智也看见她的脸上又现出职业性习惯性的笑。
“还是刚才的表情好看。”他放开她,不再看她,只扬手招马路对面的黄包车过来。
她又被他说愣了。只道是自己经常说话做事没三没四,此人却比自己更加的没三没四。算不算物以类聚?怎么能和鬼子兵物以类聚?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不过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没兴趣去了解,也没气力去了解。而藤田智也,也不让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乐门,将大洋直接丢给袁经理,要包她整晚。
袁经理点头哈腰,少不得说几句讨好的话,再拉雁飞到暗处。“他是个少佐吧?听说有个伯父是大将,那个凶巴巴的长谷川大佐也碍着他们家的面子呢!来头不小,小心伺候。”雁飞嘴里磕着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马廊隐角处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我自会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两条船可使不稳,听说你还想把自家戏园子的女戏子往张府里塞?”袁经理心中正烦恼,听她这样说,直捶手心:“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个样,不打算让我们下面人过日子了。”雁飞轻飘飘往袁经理肩上拍了两下,道:“脚踏两条船,早晚会沉船。”
袁经理也有道理讲:“这百乐门里的谁没有这两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个中高手吗?”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飘,自要找的靠山牢靠点,像你这辈子是不用愁的,租界里头有王老板这个冤大头,租界外头还有这么一个好货色。”雁飞轻笑:“大家个人顾个人,都好自为之吧!”说罢回到藤田智也的身边。
他还在喝酒,这回是百乐门里贵价售出的法兰西红酒,叫拉图,顶贵,点的人也顶多。雁飞欢迎她的客人点用,这样她的分账也会高。但他是一杯接着一杯猛灌,不对劲得很。从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态,不复以往的四平八稳。他喝得猛了,头发也被自己撸乱了,外套也脱了,连身上的白衬衫也开了两颗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吗?”她问。“或者干其他的?”她双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他拉近她,站起来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搂住她的腰,拉着就进了舞池。舞台上,依旧有两个新晋的歌女勾着对方的腰,妖妖娆娆唱着《假惺惺》。
旧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补上来。上海的艳色永不落。她的头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脸也靠在她的发边。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是娴熟的,她早已领教过。两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适合的舞伴。空气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点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一转身,她又醒了。见到了熟人,搂着新来的年轻小舞女。两个人都跳的生,不停踩到对方的脚。一束光打过来,虽是生的人,也是一对俊男美女,鸳鸯蝴蝶。雁飞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张避开她的眼。她便闭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个人,是陈曼丽说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条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开。时隔不久,尚未从陈曼丽处学会娴熟舞步的他已经搂着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没有点大蜡烛,小开已是上了心,掏了钞票出来品鲜。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一报还一报。陈曼丽领着他进门,到底是救赎自己还是让别人堕落?雁飞已经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着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雁飞被箍得有些胸闷,要挣,又挣不开。
这个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弃了,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从水底升起:“如果一辈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飞忽见展风隐在回马廊的一处,浓眉纠结,一动不动地盯牢这里。他要过来了,雁飞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后摇了摇,止住展风的动作。他咬了牙,走不近。她不要他走近。展风回了头,飞奔出去。这里和她,从来不属于他。
他回到宝蟾戏院,他该回的地方。这里同百乐门一般热闹。大门张灯结彩,海报灿烂艳丽,就在想。上海还是那个上海,舞照跳、马照跑,戏照唱。霓虹灯缀在海报上,有新的人光鲜亮丽起来。
展风看出了海报的问题,那上面的祝英台相并不是归凤,却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还有了宣传词,写在那上面:“更娇媚、更温柔、更雅洁、更靓丽”。所谓的“更”,自然是有了对比。展风心下一凛。戏院门口花篮锦簇――“恭贺筱秋月一鸣惊人”。横空又出一个新的祝英台。
售票处挤满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戏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员把肩一耸,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请赶早!”不得愿的戏迷随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这个小骚货,隔大老远哪能看得清?”
有人讽他:“人家那身段哪里是你瞧得的,你又没十三间粤菜馆,怎么供得起这尊女菩萨?”
又有人说:“哎呀,我还是要听来归凤的唱腔啊!怎么祝英台换人了?”
“来归凤落时来,又没人捧,又整天端着头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点点甜头都不给人尝,现在观众哪里吃这套!还是筱秋月活色生香!”展风不要听了,转到后门进了后台。归云急得团团转:“归凤不见了?自袁经理说今日开始由筱秋月担头肩,归凤就不开心了,今天的戏排出来更没她的角色,她和我说去练嗓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展风心情沉重,一块大石头不落定,又压一块石头上来。他见台上乐师已陆续坐好,便先对归云说:“你先去表演,我去找归凤。”归云赶着上场了,临走说:“散场的时候不管有没找到归凤,在戏院后门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气象,她也换了新搭档。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开腔,媚姿媚态地摆一个姿势,观众们汹涌了,有人带头喝彩叫好,大把的鲜花甚至大洋先摔上来。秩序全乱了,只有哄然的彩声。新祝英台站在人前,归云被挡住了。她蒙着唱,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的神也出了,怎么回事情?她做了陪衬,不明不白。筱秋月这样大火?所谓何来?
终于闭幕,还不停歇,戏迷奔抢上去为祝英台献花,又有两三个报纸记者拥上前去拍照。
闪光灯一阵乱闪,也算是繁华象征。倾尽全力造着假。归云用手挡了眼睛,缝隙里,她看到了一个人。卓阳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么一下,又灭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戏迷们推挤了。不知谁叫了声:“梁山伯走开,我们只要祝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