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相见:仓央嘉措的诗与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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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杰嘉措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几句话听起来很有禅意,似乎没有反驳的余地。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智慧已经超过了自己,他不想去辩驳。他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有主张。虽然是自己一手所立,但他毕竟是至尊的身份,自己在众人面前不能表现出傲慢来。
想到这里,他脸上拼凑出一丝笑意,和蔼地说:“胜者,你金体尊贵,万一出了事情,天下的芸芸众生要经历多少苦难啊?”
仓央嘉措止不住地冷笑了一声:“芸芸众生?”
桑杰嘉措连忙说:“对啊,现在从当雄到青海,各路大兵无不对我等虎视眈眈,胜者一举一动,牵动的可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啊!”
仓央嘉措听到这话,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从来只生活在囚笼中,从未关心过他根本不可能产生实际影响的局势。他觉得桑杰嘉措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此时此刻,他那被爱情拴住的心已经顾不上其他。他语气和缓了一些,心里瞬间想出了一条要求,对桑杰嘉措说:“我久居宫廷,不见班禅上师已经很久了,我想到扎什伦布寺去看望他。”
桑杰嘉措没想到他竟然冷不防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一时不知如何处理。看今天这架势,这年轻人已经有了反抗的想法,自己再限制他,也许会适得其反。他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他要见班禅大师也好,他毕竟是在班禅大师面前受戒的,也素来尊敬这位师父,让他们见见面,或许能纾解一下他的心情。
“好。胜者有向学之心,我等不及,我这就去安排。”桑杰嘉措满脸堆笑答应着出去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牵扯着许多的实际事务,他必须仔细安排。
仓央嘉措微微一笑,他看了身边的桑吉一眼。桑吉这一回可猜不透主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去找远在日喀则的班禅大师呢?这和路上遇到的女子有何关联呢?
28│拉萨大街
随了心上人的心意,
今生就与佛法无缘;
到那空寂的山间云游,
又怎能和她相见?
拉萨人热爱的至高无上的上师——仓央嘉措,已经多年没有出宫了。当他要到日喀则的消息传出来,人们奔走相告,都想到他的车前敬拜,最好还能再一睹他的容颜。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流言——说宫中的仓央嘉措行事悖逆、邪淫女子——已经在拉萨传遍了,这虽然带来了一些议论,但是根本没有动摇藏族百姓对仓央嘉措的信仰,他们知道,这一定是那些心存险恶的魔鬼根据他的诗歌炮制出来的谎言。
与此同时,另一个流言也在以更快的速度传播着,流言的主人公也是仓央嘉措。那次私自出宫酒店放歌之后,许多人猜测那就是仓央嘉措本人,因为他唱的歌正是仓央嘉措写的歌,除了他本人以外,还有谁能把歌唱得那么好呢?还有,那些记得仓央嘉措容貌的人也慢慢想起来,那张俊美的脸庞正是他们所崇敬的仓央嘉措的面容。
不管流言的内容怎样,流言本身已经使得仓央嘉措成了舆论的中心,此前的几年,老百姓从坐床大典后几乎再也没见到过他,只是在精神上信仰他。但现在的传言让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不仅没减少人们对他的尊崇,反倒更喜爱他,希望亲近他。
布达拉宫前,街道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宫前那条浅浅的小河里,水流很慢,如果不注意看,人们会以为那水根本就没有流动。一条石桥横跨小河两岸,这是宫里与宫外通行的必经之路。石桥的栏杆两旁,每两步就有一个藏兵在站岗,微风不停吹拂起藏兵的衣襟和飘带,这些琐碎的细响更衬托出四外的寂静。
高高的祈福经幡飘扬在车驾要经过的大路两旁。人们像当年迎接胜者坐床一样,都身着盛装来瞻望。人们自觉地维持着秩序,连孩子都不乱跑乱跳。许多正好此时来朝拜圣山和布达拉宫的信徒更是激动万分,对于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来说,可能一生也没有机会见到仓央嘉措本人。他们从各自的家乡磕着长头一步步走到这里,能见到胜者的巨大喜悦彻底解脱了他们满身的伤痛。
有人注意到,常年在拉萨街头唱歌乞讨的那老少两个乞丐也来了,他们收起了从不离身的破鼓和瓦罐,夹杂在人群中,虔诚地向布达拉宫的大门张望。
在桑杰嘉措掌权的这些年,布达拉宫经过了一次最大规模的重建。上万人,包括本地的、内地的以及尼泊尔派来的工匠们,他们夜以继日地精心敲打,建起了高耸巍峨的“红宫”,红宫在古老的白色宫殿群的簇拥下,显示出佛法的庄严,已经去世多年的五世达赖喇嘛的灵骨塔就安放在里面。老百姓们不知道,桑杰嘉措为了装饰灵塔,光是灵塔上的黄金就已经用了十几万两。当然,一般人直接感受到的,就是这恢弘的殿宇在蓝天下显出的庄严。每一个见到它的人,内心都会油然而生对佛的敬仰,从此一生都再也不会忘记。
然而,在这一刻,有几个人知道?这座宫殿现在的主人,人们心中的大活佛仓央嘉措,已经没有任何心思留在这里。对现世的权力和富贵,对未来的光荣和前程,他都没有任何留恋。他去日喀则,就是要和一切做一个了断,如果不能成功,他情愿一死。他知道,和冷冰冰的权力相比起来,他的抗争是脆弱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希望能成功,但是他必须这样做,这可悲的生活已经到了必须结束的时候。
人群中的老乞丐此刻内心很复杂。他本来已经准备带着徒弟远走他乡,但忽然听说仓央嘉措要出巡日喀则,以他多年的阅历,他预感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他感念着仓央嘉措的眷顾,于是又带着徒弟回来了。他用力昂着头,朝宫门口的之字形大阶梯张望,寻找着那个俊美而庄严的面庞。
当阳光把石桥的阴影悄悄移到桥下不远的地方时,宫门口一阵骚动。身着黄袍、头戴尖顶帽的仓央嘉措,在侍从的搀扶下,顺着台阶步履安然地下来。他远远看到已经聚满大街的人群,心中禁不住一阵慨叹,他要离开的是金色牢笼的生活,但几千几万名百姓心里将要失去的是多年的信仰,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忍,但他又安慰自己,纵使没有自己,也一定有人来代替自己的位置,承担信众的期盼。
他走到石桥前,车驾正在桥头等候,一名执事官躬着身子过来请仓央嘉措上车。仓央嘉措一犹豫,突然决定说:“车驾在我身后跟着,我要去见见信众。”执事官当即傻了,桑杰嘉措根本没指示有这样的安排。但是,仓央嘉措毕竟是这里名义上的至尊,执事官不敢回绝,一面指示手下加强周边戒备,一面派一个副执事马上去给桑杰嘉措送信。
山下的人群都没想到胜者竟舍弃车驾,迈步上桥,一步步走到了他们面前。众人都喜极而泣,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虔诚地跪倒在地。
仓央嘉措看着因自己而喜悦的人们,心中更是不忍。那白发苍苍、身躯佝偻的老人,那身着盛装的女子,那身材魁伟的汉子,那安静得一点也不乱动的孩子,一个个都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乡亲。他迈步走到他们跟前,探出右手给他们摸顶赐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使用自己的权力,这个权力实际上是付出的权力、赐福的权力。桑吉等贴身侍卫急忙紧紧跟在身边。其他的警卫更是紧张异常,慌忙维持着秩序。领受了赐福的人们都感动得不停磕头,又口诵真言,祈祷他们的活佛长寿安康,为他们降下更多的福气。
人们有秩序地移动着,仓央嘉措也向相反的方向缓步走着,右手在人们低垂下的头顶上轻轻拂过。有很多人他还记得,那是他在八廓街,在酒店里看到的人们,他们从来都是他的信徒。很多人也认出了他,惊异而激动地接受着他的赐福。走着走着,仓央嘉措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挤在后面的老少两个乞丐。两个乞丐也看到了他。仓央嘉措朝他们一笑,探过身子给他们摸顶。二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不停磕头。就在仓央嘉措要向前走的时候,老乞丐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仓央嘉措的胳膊,众人诧异,侍卫们见此情景,抽刀围上来就要捉拿老乞丐,仓央嘉措忙喝止住侍卫们,他也顺势抓住老乞丐的双臂,微笑着说:“老人家,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乞丐眼里含着泪光,但神情相当严肃,他盯着仓央嘉措的脸,好像要用尽力气去记住它,他用压抑的嗓音说道:“胜者!请多珍重啊!”
仓央嘉措知道,这个老人已经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他心里一热,朝老乞丐点头说:“老人家,但愿来生还能听你歌唱!”众人一听此言,心中都十分疑惑,但很快都往自己的期望中去解释,他们把这句话看作是佛爷对老乞丐的祝福了。
仓央嘉措和老乞丐一起松开了手。仓央嘉措心里一震,同时也是一惊,世界上第一次有人不用任何暗示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且真正地为他担心。
仓央嘉措加快了脚步,越来越多的人到了他的身后。当然,从一开始他就在盼望,见到他的情人,那上天赐给他的女子仁曾旺姆。要知道,他要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要永远跟她在一起。他不知道他那邂逅相遇的心上人有没有来,不,她肯定来了,但她在哪里呢?
那一天晚上,在阑珊的灯火中,仁曾旺姆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她内心的兴奋和幸福早就让她忘记了身上的剧痛。命运的转折太突然了,她都不知道未来的生活应该怎么去面对。自己难道会因此得到他吗?难道他还会再来找她吗?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只是梦呢?她已经在孤单中独自猜测了多年,如今真的实现了梦想,反倒很难相信它的真实性。
这些天,她都是在巨大的兴奋和幸福中度过的,这让她比平常更加沉默寡言,哥哥和嫂子不知道她的人生已发生了彻底的转变,还以为她是因为意外受伤而变得消沉呢。当仓央嘉措要出巡日喀则的消息传来,仁曾旺姆愣住了。她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她的天神——是不是要去那里,为她做那件她还不知道的大事。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她就起来了,实际上,这些天来她都没睡好觉——她太兴奋了,太难以适应这种幸福而慌乱的生活。她把自己最美丽的衣裙找了出来,她要到布达拉宫前去见自己的爱人,她知道,他也一定希望在人群中看到自己,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日子,哪怕只是相互注视着,沉默不语。
最疼爱她的哥哥和细心的嫂子搀扶着已经受伤的她,早早就随着人群在等候六世达赖的出巡。拥挤的人们看到美丽的白衣姑娘来了,都不由自主地避退,给她让出一条小路来。她走到哪里,那里的人们都禁不住回头来张望。她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不敢靠近。
也许是很难让人相信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在议论仓央嘉措和这个白衣女子的关系。这个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已经无从知晓,但人们天然地认为,如果是真的,那只有这个美丽的白衣女子才能配得上仓央嘉措那些热情真挚的诗篇,或者,诗篇中那个被歌颂的女子正是这位白衣女子。
他终于来了。在越来越煦暖的阳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爱人。才分隔了几天,他却已经把她想了几千几万遍。睁开眼睛是她,闭上眼睛还是她,经书里,手心中,窗前的月光里,条案上的花纹内,到处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