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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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得出忧伤的脸上略有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以后,振保听见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疾忙翻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灯关了。她便不敢进来。振保在床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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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鹂的一双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著“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跟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
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并不宽裕。祖上遗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公司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份家用。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是不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画。
他把第一个女儿静静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静静原不是十分满意。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交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却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里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舌敝唇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心,你找我好了!〃静静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只得委委曲曲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静静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熊致章为小儿启奎结婚启事〃
姚源甫 长女静静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阴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噜苏,怕他的同学看见了要笑,静静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静静卸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妇俩向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静静道:〃妈,别管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静静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静静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别尽张罗别人!〃
静静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她,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去。筷子碰着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会呆。静静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他们这如胶似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阳下山之后。启奎与静静,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着,搁在静静肩上,又把下巴搁在手背上,闲闲的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静静的耳朵底下,有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静静,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静静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静静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静静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爸爸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的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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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招凉。〃
静静背过脸去,噗哧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射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静静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静静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乱飘,差上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静静猛把头发一甩,发梢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拦在她脖子后面。静静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渥一渥。〃
静静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的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静静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静静问道:〃你还是不相信?〃
启奎道:〃不相信。〃
静静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上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姐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姐姐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抓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往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盏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