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萍作品集-第2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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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微陡然抬起头来,圣香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颊上的泪痕和他微红的眼睛。通微有时孤意如月,有时寂寞如莲,圣香和他认识五年,却从来不曾看见他眼睛里有过任何凄厉的神色,他一向只是忧伤,忧伤,像酒,虽浓郁,却并不多,那是点到即止的忧伤,恰到好处的忧伤,只会让人觉得他有些站在红尘之外,却并不会让他显得痛苦,或者凄凉。
危险!圣香完美的眼瞳陡然闪过一丝警觉,当一个不会失常的人真正失常的时候,经常代表着,会爆发出超出他自己控制之外的骇人的力量!何况,通微本就是一个带着莫明力量的异人!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其实在通微没抬头之前他已经准备好要逃,但是,当通微陡然抬头,一掌带着满园落叶满地残花劈了过来的时候,圣香依然只有哀号一声,硬接!
不是他不能逃,也不是他不想逃,而是,圣香很清楚,在通微极度哀恸的时候,如果没个可以让他发泄一下,并和他的哀恸相抵抗的力量,要么他继续在这里痛苦下去,要么,他把这西风馆拆了,可这地方是皇上封的,拆了可是要杀头的!
可悲的是,他不知道通微的修为到底是多深?可怜他顾虑的是,通微这一掌他如果不接,将被他一掌震毁的可能是他背后的亭子,那上面题着太宗皇帝的大字,要是毁了,虽然圣香也不心疼,通微自然也不会在乎,但是对于状态如此之差的通微,惹上一身的麻烦,那也将会是很麻烦的事情。
总而言之,通微悲恸与怒气并发的一掌过来,圣香虽然心里千伶百俐,一瞬间过了无数念头,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方法,硬接!
双掌相交,没有想象中的惊天巨响,无声无息……
一掌硬接,发出了轻轻的“咯”的一声,圣香被震得跌坐在地上,睁大眼睛指着通微胸口的魂石,突然瞠目结舌,指着那个东西,“巫婆——”
通微低头,只见那一串幽碧深邃的魂石,最大的一个,居然微微开裂,那缝隙之中,流出一滴殷红殷红的液体出来,像非常浓郁的血。
那是什么?通微用手轻轻托起那串魂石,把裂隙转了过来,那裂隙很深,也许就是他和圣香交掌的时候震裂的,但是这殷红色的会是什么?血液?魂石的眼泪?
“鬼泪!”圣香突然道。
通微睁大眼睛:“鬼泪?鬼,也有眼泪?”
“有的,能流鬼泪的鬼,必有着世间最凄哀的心,所以才会流泪。人家说,观音看世间众生太苦,因慈悲而流泪;鬼没有观音慈悲,鬼哭,是为了鬼自己,”圣香凝视着魂石,“可是鬼泪一般只在鬼显身的时候,自鬼眼而下,怎么会从这里?”
难道是因为,千夕仍有灵知,化身魂石,依然会哭泣吗?
那鬼泪越流越多,快要坠下来了,圣香和通微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办,眼看着那滴鬼泪由半圆,而渐渐拉开弧线,超过半圆,浑圆,然后,沉重地掉落下来。
几乎,圣香和通微都可以听见它掉落在地上的“嗒”的一声,这鬼泪看起来如此沉重,掉下去的样子,就好似一滴水银,跌了下去。
那是千夕的眼泪!通微眼见它快要跌了下去,想也没想,摊开掌心,在它掉下去的时候,把它接在了掌心里。
那沉重得不可思议的鬼泪,接触到了通微的手指,居然就像水乳交融,一点停顿也没有,渗入到他身体里去,如一缕清烟遇风消散,刹那间无形无迹,如果不是那魂石裂口还在,简直就好似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圣香目瞪口呆地看着通微,然后又看看他胸口的魂石,发现滴出鬼泪的那一颗,已经黯淡失去了光芒,就像一颗灰败的骨头,与旁边盈盈幽碧的其他魂石完全不同。
那鬼泪滴人身体,通微只觉得全身都似恍惚了一下,是冷是热,居然分辨不出来,眼里看出去的东西一时间都成了重影,像是,有着两双不同的眼睛,从不同的方向,看着同一个事物。
“巫婆?”圣香看他脸颊之间陡然升起了一片红晕,神色也似不太对头,“你没事吧?”
那一阵子的恍惚和错觉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通微定了定神:“我没事。”
“你脸上好红,很热吗?”圣香疑惑地摸摸他的额头,却发现是出奇的冰冷,让他骇了一跳,“怎么会这样?都是那鬼泪在作怪,你觉得怎么样?你冷得像一块冰!”
通微摇摇头:“我……我不知道。”他居然暂时感觉不到是冷还是热,只觉得身体里的魂魄有些飘飘荡荡,几乎要离体而去了。
“见鬼!”圣香一跺脚,“我晚上问降灵去!这搞的什么!我看这一串东西里面都是这种鬼泪,幸好刚才没全部打碎了,否则十多滴鬼泪全部进了你身体里去,你不变鬼也差不多了!”他说走就走,“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通微点头:“不送。”他心里却有另一种想法,也许把这十三滴鬼泪全部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就会发生一些什么。这是千夕的魂魄,是千夕的碎片,是她的眼泪,如果全部融入了他身体,他不会觉得恐惧,只会觉得幸福。
万一会发生一些什么呢?即使这样做会让他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是他不在乎,反正,千夕都已经消散了,还有什么会比这个结果更坏?就算连他也魂飞魄散了,那又怎么样呢?不过是少了一个人疯狂而已,算来,竟是一件好事呢。
看着圣香远去,他握住剩下的魂石,心中另有打算。
——***——
孤夜有月,莲花依旧幽香。通微在月下,手里握着剩下的十二颗魂石,轻轻地把玩着,魂石盈盈冷冷的流光,碧幽幽地在月下闪,把通微的眼瞳照得一阵一阵的光亮。
手指之间转着晶莹幽碧的魂石,通微一径默然无语,十二颗魂石在手指间缓缓地转动。良久,没有看见通微有什么动作,“格拉”一声,一颗魂石在他指间碎裂,石中殷红的鬼泪渗出,立刻渗入了通微的指间,刹那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似乎那鬼泪有自己的意志,就是要渗入通微的身体。
通微微微一颤,嗡然一声,眼前又是一片昏花,不,不是看不清,是看得太清,他在那一刹那,不但可以看见自己的前方,竟似乎还可以看见自己的背后,似乎有人,用温柔的目光,慰藉的手,一方面看着他,一方面轻轻抚慰着他!那感觉太诡异!看见自己的是他自己!但是他在那一刹那仿佛已经不是他,而成为了另一个,用心关切着他的人!
他在那一刹那几乎一个人生生分成了两个,但通微并没有害怕,他突然明白,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的!
鬼泪,是千夕的一部分,被锁在魂石里面,它无所凭借!所以要让它融合,需要有一个载体。破碎的灵魂要融合,需要另一个灵魂来承载,而当一个灵魂侵入另一个灵魂的时候,身体就会产生紊乱的错觉。
因为,千夕侵入他身体的只是魂魄的碎片,所以紊乱的感觉一闪而逝。千夕的灵魂在他的灵魂中暂时收敛了起来,等到她的魂体聚齐,也许,她就会重新有了知觉,有了感情,就会有她自己的思想。但那个时候他还会在吗?那个被她作为承载体的灵魂,他的思想还会在吗?千夕会不会代替他,成为他这具身体的主人?通微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就是所谓“附身还魂”么?千夕,会重生,而他,会成为离体的魂魄,还是被千夕完全代替,此后再也没有他?
两个灵魂,一个身体,这当真是无法解决的难题,除非,他能够为千夕找到一个新的身体,可千夕是死灵,并非生灵啊!死灵沉重的阴气,会消磨活人的生气,活人,是无法长期承载一个死去五年的灵魂的,更何况,千夕还是厉鬼,除了他这具身体有着诅咒师的血脉,有着和她相同的血缘,甚至还有着她自己封印的力量,别人根本负担不起这样一个死魂。
低头看着手指间晶莹幽碧的剩余的十一个魂石,他要怎么办?握碎它,也许立刻千夕就会重生,但是重生为他,千夕难道就会高兴吗?不要说女身转为男身,千夕,始终是希望他快乐的,她并不在乎她一再的牺牲,只要求他快乐,一旦重生为他,知道了他为了她放弃了自己,难道千夕就会快乐吗?让她一个人活下来,承担着怪异的人生和一世的寂寞,难道是她希望的?他不希望她再承担一次他此刻经历的,无法挽回伴侣的痛苦,与其留下她一个人,还不如让她沉睡在魂石里,至少,不会再为了谁掉眼泪。
知道了让千夕还魂的方法,可是除了再一次感觉到冰冷的绝望,通微找不到一丝一毫快乐的感觉。
他不是舍不得自己,而是,舍不得她寂寞。
我,让你复生一半,好不好?通微握紧了那些魂石,我先让你复生一半,在我的身体里。给我一段时间,如果我找不到方法,就把这具身体让给你,当然,你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不要,做鬼,也许比做人要自在得多,
无数思念之间,剩余的十一个魂石有五个带着似乎很平静的“格拉”之声,碎裂!殷红的鬼泪流出来,消失在通微修长的指间。
那修长的手指丝毫未被鬼泪影响,指间略略一张,滤去碎裂的魂石碎片,随即回拢握住剩余的六个魂石,握了很久、很久——
——***——
夜里,通微合衣睡在床榻上,幽暗的房里,只有他紧握在指掌间的魂石在碧幽幽地闪光。
月色低沉,渐渐地月沉西方,将近日出,天此刻无月无日,黯淡少星。
黑,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就是日出之前。
突然间房间里的气息起了少许变化,似乎有什么阴阴的正在脉动,流过屋内的空间,一个朦胧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从通微身上升起,那影子还没有形状,隐约只是一团若有若无的白气,但已经懂得脱离通微的身体,在屋子里游转。
这样诡异恐怖的情形,如果给人看见了,不吓得脸色惨白才怪!但是西风馆自来无人,自是谁也看不见。
白影转了一会儿,似平百无聊赖,慢慢地驱近通微的颈项,慢慢地贴近,最终,接触到了他的肌肤。通微一惊而醒,因为剧痛!他的颈项被白影一触之下,裂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涌出,白影一瞬间吸取了鲜血,形象陡然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头扎双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的形象!
千夕!通微忘记了颈侧的剧痛,半撑起身,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白影。那是什么?是千夕吗?不,她不是千夕!千夕,比她专注、热情,比她会笑,也比她有生气!这是个苍白的魂魄,她有着千夕的外形,但是她不是千夕,不完全是千夕,她没有千夕的思想,只有着鬼的本能——吸血!
空中头扎双髻的女孩子歪着头看他,似乎觉得很有趣,笑了一下,露出了两个牙齿,是尖尖的鬼齿!但是她穿着那件白色樱花的衣服,像千夕一样赤足,她只是千夕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你会说话吗?”通微凝视着空中的影子,那是从他身体里出来的东西,是千夕的一部分,千夕的另一部分,还在他的手心里。
空中白白的女孩又笑了一下:“会的。”
那声音,也是千夕的声音,清脆的,像刚出的芦苇一样年轻,也像春天那样天真灿烂。通微缓缓伸手按住颈项的伤口:“你知道你是谁吗?”
女孩摇头,“不知道。”她只是个空壳子,千夕的记忆,千夕的遗憾,千夕的痛苦,一点也没有遗留在她身上,她是个女鬼,却是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