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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42部分

小说: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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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认得那手枪。她用过。
  他昂起头来,痛楚而又威严地吩咐他的后事,态度傲岸,轮廓分明,纵使他在末路,他还是个英雄。他任由脸颊继续改变颜色,血脉要破肤而出,皱格的皮肤仿佛重新充满弹力,他精壮的日子回来了,他的口吻是命令:
  “一:让我的相片和访问槁子正常地刊出,让世人知道我挺得住。二;我花了一万元买好了一副上等榆木棺材,我的葬礼要风光,然后大火一烧,骨灰给撒在黄浦江上。三:后事交给程仕林,别交给史仲明,我一直没瞧得上仕林,难得到了今天,他倒是唯一最忠心的。四:我不准你迈过来一步,我要死在自己——”
  丹丹好狡地盯着,盯着,盯着,当他吩咐后事的时候,她的微笑混杂着讽刺。
  她一步一步地上前了。
  他“对付”了唐怀玉,哪有这样便宜,自行了断?史仲明告诉她;“唐怀玉不来了,金先生对付了他!”
  她陡地附牙呲齿地飞扑至床头,即使是残命一条,她也要自己来收拾!
  丹丹咆哮一声,不管手中拎到什么,悉数覆盖在这末路英雄的口鼻上,蒙了一头一脸,软缎的枕被,滑不溜手,三方疯狂挣扎,难以脱身。
  她用尽毕生精力全身的血肉,杀气腾腾地整个地压上去,力争上游。枕被底下,波涛汹涌着,一种惊恐得骇人的纠缠,她咬紧牙关,不让他打滚,不让他翻身。她要他的温柔乡,变成一座令人窒息的荒家。
  在她这样摧枯拉朽的当儿,不免也昏昏沉沉,幽幽乱乱。
  ——就是那一天,等到正午的阳光,等不到要来的人。只见史仲明……
  她完全地绝望。
  在以后的十天,却重新充满了欲望。那黑褐色的粉末,给安置在一个小小玻璃瓶中,远看近看,都像调料。一口气吃下去?不,那太好办了。丹丹计算准确,一天一天地下,慢慢来。史仲明一定没有告诉她了。原来那补药“人造自来血”,中间略有一点成分,是败血菌,轻微的败血菌,促进新陈代谢作用,使肝脏更活跃,但分量一定得严格控制,一下子多了,便成为毒药。
  丹丹一天一天地下,败血菌慢性地在他体内繁殖,一分钟一倍,在繁殖期间,半分中毒迹象也没有,只是疲倦、心悸、痛。金先生享用着丹丹下的面,阳春面、一窝丝、三虾面、爆肚面、排骨面、鳝糊面……,还有两大箱的可口可乐。一切都遮盖黑褐的色彩,混饨成就她的报仇雪恨大计。
  她计算准确,不到十天,他就可以萎缩了。他那复杂阴沉的全盛时代过去了。
  他没动用到那把手枪,原可以先把她干掉,然后成全自己。不过——也许,他不忍。她有点怀疑,他是不忍的?直到丹丹掀起枕被来看他时,一脸大红大紫,表情错综复杂,热闹迷离。他张口结舌,似有满腔难言之隐。
  如今半推半就地慷慨就义了,紧握着的手枪始终没发过一响。
  此刻原来他也是真心的。
  丹丹的第一个男人。
  金啸风甚至不可以死在自己手中。——不过,想深一层,他其实也死在自己一手谛造的事业和女入手中。说得不好听,死在一场荒建而美丽的横祸里。寻常老百姓又怎会拥有此番的曲折?
  因着一场搏斗,丹丹也如一瓶泄气的可口可乐了,空余绿幽幽的玻璃瓶,和不肯冒泡的静止的液体。
  一床都是横乱纷陈,他的口袋,倾跌出他的铺排。她见到了,相当于遗书吧?是洪福长生行那副上等榆木棺材的收据,一万元,无论他如何兵败如山倒,他一定是早已策划好他的身后事了,要不亲自策划,谁出来收作?收据上还有他唯一忠心耿耿的,一度为他打落冷宫的程仕林的德律风,那数字:九三七0二。
  还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张《东北奇女子》的剧照:她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大长辫粗衣裤的时代,她的黛绿年华,随着渐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摇身变成紫禁城中一个谋朝篡位的奸妃。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唯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锥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婚嫁,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线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知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分,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
  柳叶儿速满了天。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思……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艾凄迷的“窑洞”。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
  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吨,睁开惺松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的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着一著的,啼里呼喀,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本文出自 。。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市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我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喀染发油卖广告的——用了双妹喝,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锨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
  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怆,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哪。”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深以,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性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细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经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唯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则巴?一烂了就不好了,没折。”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喷喷喷,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哈喝:“吱—一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要,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几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多强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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