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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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点点头,却道:“破奴,我来助你。”
赵破奴闻言又是一愣,这话倒也没什么,只他从定襄起就追随了霍去病这么多年,貌似还从未听他说过一个“助”字,更何况还是他助自己?
霍去病却随手展开了他案前的军略图,略看了一眼,似已成竹在胸,仍是缓缓道:“李广利不足惧。他此刻兵力虽倍于我,又秉新胜之锐,但此人不擅统筹,出关时所带的粮草就不多,我们只要断了他的粮路,此人色厉内荏,心志软弱,必定自乱阵脚,就是战机。”
赵破奴道:“李广利素来胆怯,若借此退兵,此刻河西之危可解,但他有匈奴为后盾,来春补充了粮草,仍是隐患。”
霍去病却摇摇头道:“粮草一断,他便没有后路可退。匈奴夏遭瘟疫,本身补给就不足,现在加上他这一部,更见匮乏,更何况,他们纵然有粮食,也不会供应给李广利部的汉军。现在是秋天,麦熟在即,李广利即使不敢战,匈奴也会迫他一战。他手下的将士却大半仍是汉军,随他降匈已属无奈,如此忍饥挨饿,岂愿与我为敌?”
他随手翻了翻那图又道:“李广利背汉降匈,能这么快独自带兵,所凭借的是他和卫律昔日的关系。但他自己未必没有第二重打算,当初先帝才将他全家下狱,他便忽然引兵北上,与其说是与匈奴对战,以求将功赎罪,不如说是他想侥幸一试,看看能不能凭手下的兵力,在汉匈之间自己裂土封王。他和卫律是利益之交,这些想法匈奴人未必就不知道,如此反复无常之人,匈奴都不敢信他。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又抬头道:“破奴,此刻敌强我弱,不得不以战示威,旨在令其不敢轻犯。绞杀李广利,对我是双倍得利于敌,你可明白?”
赵破奴闻言精神大振中亦有些惊奇,霍去病这番话把厉害关系剖析得如此清晰,从李广利的个性,带兵特点,乃至匈奴的粮草底细,李、卫之间的利益纠葛,竟都一一考虑在内,倒比自己这个长戍河西的还看得分明,哪里象是个十八年不战之人?这倒也还罢了,谁不知道骠骑用兵如神?
只,赵破奴仍记得很清楚,昔日的骠骑将军说话极快极简,几乎语不带顿,仿佛根本不在意旁人是否懂他的意思。那河西两战,友军如公孙敖部的联系,几乎全靠大将军帮他沟通。纵然是漠北决战,连先帝都知道他喜欢独断专行,特意不给他帐下配任何副将,将全部军权集于他一人之手。也对,骠骑之战,如同天马行空,能懂他的意思的,只有大将军一人,默契之深,话都不用说。而自己昔日在他帐下,无非是将军指到哪里便打到哪里,就连那不带补给的初战河西,谁又问过他一句究竟怎样取食于敌?可,如今的骠骑将军变得很耐心,声音放得很慢,自己不懂,他就这样的长篇大论解释,异常的从容。自己这一辈子,都还没听他一次说过这么多话。赵破奴越发觉得,骠骑将军,现在有什么地方,的确是非常的不同了。
汉军军心大振,匈奴那边却是一阵混乱,侦骑来报,汉军酒泉大营中忽然挂出了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军旗,而却未见汉庭有这样的旨意,一时不辨真伪。
只想到那面“霍”字旗背后的意义,许多匈奴人已不由胆寒,纵然十七年不见此旗,又岂能相忘?多少年的噩梦中,正是那位黑甲的少年将军,横刀瀚海,逼得族中男子流尽了血,女人流干了泪,逼得他们离开了一片又一片水草丰美的土地,遁至这极荒凉的北方,如今,他又回来了!
此时,伊稚邪亦已去世,自信王赵信虽仍在,却也年迈,不多理事了。接替伊稚邪位置的是他的儿子君长单于。新单于闻讯问计于卫律,卫律谏言,责李广利与其交锋,一来试探真假,二来可以趁机补充粮草,君长单于称善。
赵信闻讯,却是一愣,有种本能的不安。霍去病,这个人原来还在人世。他们是老对手,却也十七年不见了。十五年前,汉大将军卫青薨于酒泉,老单于上祭设宴,叩谢主神,道是天佑匈奴人,此后骠骑霍去病也是十几年不战,几乎以为他早就死了。
君长单于的命令传到李广利处,李广利正在帐中饮酒,他倒不是故作悠闲,亦非肆意享乐,而是自从他得知汉营中挂出那面“霍”字旗后,便觉惶惶不可终日,唯独在醉乡中才能安枕。
霍去病,这个人又来了。李广利心下嘿然,他昔日其实并不怕什么骠骑将军,封狼居胥又如何,便是他舅舅大将军卫青,只知征战,不懂政治,不也为自己兄妹所算计。可他那聪明绝顶的姐姐,却一直怕得那么厉害,直到临终仍涕泣不已,那样的担心,死前都苦苦的掩面不见先帝最后一面,以为保全家族尽最后之力,惟恐那昌邑王落了个没下场。那时,自己真是不懂姐姐究竟怕些什么,他昔日再厉害,如今早已是个病夫。
记得是直到姐姐去世,先帝因思念姐姐,对自己兄弟的恩宠愈重,大有要倚重自己用兵的时候。自己一时得意,就去了骠骑府,那里可真是冷清,说什么大司马骠骑将军,没了实权,还不如一介草民,自己道明来意,说是即将带兵出战,特来向骠骑将军借昔日陛下所赐的兵书,反正将军不读兵书已是天下皆知。自己如此气势,竟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只他的管家遵命,把那许多的兵书当街丢了一地,还请自己随意翻看。自己一怒,告到先帝那里,说是骠骑将军狂傲,将御赐之物扔了一街,是大不敬。谁知道,先帝闻言,竟也只是把他叫进宫来骂了一顿作数,自己那一刻,才从心里明白,先帝对他那个天子门生,看重到什么地步!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自己才渐渐明白,霍氏兄弟原来深沉如此,昔日在朝,并不见他与那卫太子还有半丝瓜葛,就是霍光,那人向来聪敏,对任何势力都不偏不倚,先帝信他,各方势力纵然矛盾重重,竟也都能与他交好。其实不是掉以轻心,而是实在抓不到半点把柄。当初哥哥有密信给自己,道是平阳公主病逝前,曾独会骠骑,这个女人素来不简单,或是以卫太子,亦是卫氏一族相托。现在看来,果然不错,姐姐哥哥见事向来早于自己,还是让那卫太子坐了天下。
想起姐姐的远见,李广利胡乱抹了一把眼角,泪眼中却见双手一阵乱颤,自己都已远遁到了这个地步,却仍逃不出骠骑的影子……真是冤业!
不久,李广利奉新主之命,亲率部约八万众,向酒泉进发,意图歼灭赵破奴的三万之师。他一动,河西走廊又再沸腾,只这一次,再没有汉室以倾国之力供应粮草辎重,而李广利又心存忌讳,走得越发谨慎缓慢,而一路倒是十分顺利,无论是酒泉,还是长安都没有任何异动。
这一夜,无月无星,只烈风阵阵,李广利军中供应八万大军粮草的辎重部队中,忽有无数汉军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涌现了出来。负责警戒的长史大惊,待要指挥御敌,已然太迟,一柄柄雪亮的汉剑已指在了胸前。他倒是个硬汉,更兼知道自己偷袭过莽通一部,再无归汉的可能,正欲以死向大军示警,却听一人道:“若大将军犹在,岂愿看我们同室相残?”
那长史一愣,呆呆看着来人,忽然念及卫青昔日种种,再顾不得自己一人的生死荣辱,不由泪下,只身拜倒道:“既然真是骠骑将军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冒犯。”
这一仗,打得并没有什么悬念。李广利一得知粮草被袭,顿失方寸,八万大军,进退失措,哪经得起虎贲军以昔日骠骑最擅长的穿插之术,瞬间将其切割成了头尾不能相连的几部。更兼他的部下十之五六原本都是汉军,为主帅无能之故归匈,心中谁愿叛汉,一见骠骑的军旗,临阵归降亦不在少数。汉军遂以寡围多,不过数日,便已分而歼之,杀李广利于乱军之中。骠骑命人献其首级回长安,以祭先帝。
而匈奴那面,竟也无人来援。一来,李部已近酒泉,成孤军深入之势。二来,卫律听得汉庭有消息,道是李广利还有家人未死,他这次征酒泉,其实是与赵破奴联手,想诱擒匈奴单于以将功补过。此事真假难分,只李广利其人反复无常,卫律亦不悦他后自己而来却贵于自己,因此并不相救。
太初四年的乱局,就在这快刀斩乱麻中结束了。卫太子刘据心性宽和,一直不乐征战,他既喜河西无恙,又望天下长平,登基后便定年号为“征和”。
征和元年夏,李陵忽然收到苏武的一封信,请他前往一聚。李陵既惊且喜,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即复信启程。
李陵和苏武原是世交,苏武的父亲,就是当年在漠南因赵信之叛几乎为武帝所斩的苏建,全靠烈侯为他担待,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苏建和李广虽年纪不同,却原本就是同袍,又都经历过兵败被贬之痛,私交一向不错,李陵小时候是常与这位兄长相约骑马狩猎的。
如今,他二人亦同是天涯沦落人。苏武在太初元年出使匈奴,不料因其副使欲杀卫律,事败,自此被扣。匈奴单于多次威逼利诱,让他降匈,苏武因有其父的憾事,宁死不屈。匈奴一度把他赶到极北之地牧羊,道是公羊生子就放他归汉。其间,苏武吞毡啮雪,历尽艰辛,幸而太初四年,汉军在酒泉大胜李广利后,匈奴再度有所收敛,便将苏武从极北之地带了回来,安置在现由匈奴控制的敦煌一带。
李陵,亦是在太初元年,即贰师初征大宛那年失陷在匈奴的。他那年奉命接应贰师一部,因事先不曾准备,军马匮乏,并无骑兵,便只带了五千步兵弓箭手出塞,不料竟遇到了匈奴的大部队约三万骑。他仿效当年烈侯在漠北的战法,以运辎重的武刚车结阵,恃弓箭之利,且战且退,并不慌乱,只待坚持到贰师的大队前来,便可聚歼敌部。不想,苦战数十次,杀敌万人,弓驽用尽,始终不见贰师的影子,而匈奴一部竟然增兵乃至八万围他那区区五千步兵。那一战,惨烈异常,最后一夜,他与副将韩延年率数十勇士突围,被匈奴数千骑围追,韩延年当场自刎殉国,而他,却不明不白的跪下了。
李陵一生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自己那一刻的选择,或许只能说,千古艰难惟一死而已。无论如何,因为他那以五千敌数万兼斩敌一万的战绩,匈奴人反而改颜相向,单于封他为王,时常请他赴宴,还道要把妹妹嫁给他。封侯、尚公主,这些荣宠,他李氏一族曾为之血战终身,始终求之不得,不想如今……李陵每日总混混沌沌,很多事情,他根本不能想,晚晚一闭眼,就看见父祖怒视他因何不肯死?
在此数年,唯一的快事,就是去与苏武一会,无论听他骂自己几句,还是见他因为武帝之崩哭得泪流满面,李陵都会觉得,那一刻,他的心最少是静的。偏不久前,匈奴单于找了他去,道是已将苏武从极北之地赦回,要自己劝劝他。李陵其实知道,苏武必定宁死不降,可不知为什么,或许只是他想给自己的选择找个理由,他十分切实的劝了苏武良久,到最后,李陵赫然发现,自己竟已声色俱厉了。自那之后,苏武就再不肯见他了,如今收到这封信,他自然是既惊且喜,然而,敦煌渐近,李陵也不由在想,见了苏武,他又能说什么呢?
明天就能见到苏武了,李陵越发的睡不着,夜籁无声中,他把自己的一生又想了一次,始终想不明白,怎么就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万般皆是命,最后,他只能这样归结。说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