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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在河之西-第36部分

小说: 在河之西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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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骠骑将军在此举行了一个简单而特别的仪式,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此地在他之前,从未有汉骑能至,在他之后两千年,乃至后代所有农耕民族的将领无不把这草原上的封山祭地视为军人的最高荣誉。
然而,那一刻,骠骑毕竟是以将军的身份,无旨,而代天子祭告天地。
于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狂妄,有人为他骄傲。
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骠骑是在那刻郑重许诺天地。
匈奴未灭,天佑汉家,汉大将军身负重任,若有任何灾厄,他愿以身相代。

霍去病骑马回府,远远只见府门前那人的影子,他一愣,忙顺手把斗笠摘下来,快马而去,道:“舅舅怎么不进去?”
卫青看着他,他心血来潮突然过来,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莫名其妙的,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安,好像不过来看他一眼,就再难安坐似的。他方才远远就看到了霍去病顺手藏起来的那顶斗笠,心中蓦然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不由皱眉道:“去病,你到底有什么事瞒我?”
霍去病不答,只把斗笠往他手里一塞,灿然一笑。

骠骑并不知道自己在两世做的是同一个选择,但他太清楚不过,纵然天地如他愿,一旦那个人知道了,又岂能不欺天瞒地,护了他的周全……


番外5:我送舅氏

一队汉军,约数百骑,皆披玄甲,军士们虽神态肃穆哀恸,各个的背脊依旧挺如标枪,队伍整齐异常,却簇拥着一辆黑色的大马车。
长安的百姓见了,识与不识,都默默在路边跪了下去,许多人叩下去,便已泪流满面,再抬不起头来。他们都已听说,大将军卫青不久前病薨于酒泉,这是骠骑将军用私兵披黑甲,送大将军最后一程。许多人心里都有这样一句话,大将军并不老,如何就这样去了?大汉双璧,竟这样就少了一半。
霍去病的马离载着棺木的车子仅一步之遥,他身上戎装尽是尘土,眸色黯淡,面上却始终如石刻般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生已送过卫青许多次。

最早是龙城,那时不比如今,陛下要对匈奴开战,所有人未见乐观,即将出征的将士,除了飞将军李广部下,无不士气低落,写遗书的也大有人在。那人一直很忙,即使是家人去营中探望,他也因备战的缘故不见。直到隔五天就要出征了,陛下有恩旨,家在长安的出征将士皆可回家与家人团聚。
那天,他忽然笑眯眯的找了自己,带自己去了长安的市集。那时自己小,不知什么是怕,更不懂离愁别恨,只记得他的兴致很好,意气风发之余,一路难得大方的很,见到什么都要一股脑儿的买给自己,有用没用吃的玩的,两人很快就抱了满满的一手。那一日,渭水之畔,阳光灿烂,他与自己坐在河边,已忘了说过些什么,只一直坐到黄昏。他自然不会说一句短气的话,自己只把他送回营门口,看他头也不回,昂首挺胸的走进去。那时到底太年轻,只恨自己不能立时随他征战而已,哪里懂得其他?
直到若干年后,才问过他一句,他亦只是淡淡的道,想不到必胜克敌,只知天下有些事,需他担当。亦只为他的这份担当,龙城一战,自此,打破了匈奴不可战胜的神话。
后来,是他去河朔。那一年,匈奴人已记住了那个打到龙城的汉将军的名字,朝堂上亦有无数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人人都说,那卫氏微贱如此,陛下却因宠爱卫夫人的缘故委以如此重任。他却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在看他的地图,眸中光华流转。
那一战,后来成了神话。人人津津乐道,大将军挥军深入敌境千里,越草原、沙漠,收复河朔之地,并全甲而归。可谁知道,行前他与自己同栽了一棵树,栽下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树,要三十年方能成才。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便已知道,他注定要担多重的担子,若自己不为他分担,便再没有第二个人。
然后是高阕,再下来变成了他送自己,漠南、河西……他送自己,总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所谓指示,无非“出发”二字。可,有他的剑在自己身边,坐卧不离,夜夜怀剑而眠,无论走到哪里,亦总觉得,他就在身后几步之外,渐渐的,都已经习惯了相送。
每次归来,两人必定会一起喝一次酒,第一杯,敬那无法同归的同袍战士,第二杯,无声与共。彼此的酒量都很好,但并不太多共饮,有太多时候,他们需要保持稳定的双手,冷静的头脑。
彼此都知道,战场上的事,没人说得准,今日送了那人去,也许来日要接他的骨头回来。纵然如此,如他所言,天下有些事,本就该由他们担当,彼此能始终一起,已是毕生之幸。
漠北,那是他的最后一战,谁不以为是惊世之功,唯他自己视为深憾。大将军和柔,大将军不威风,可他这一生,要的,就从不是威风二字。那样的夙夜匪懈,默默走了那样长的一条路,却又有谁懂他?
自漠北重聚,以为总能安静些日子,纵然再别,怕也是他送自己,不想,竟然又是自己送他去河西。犹记得最后的那个早晨,自己不敢睁眼,唯恐一不小心,又会在他面前失态,那种短气事,即使只有他看到,平生也只能有一次。虽未睁眼,却知他在榻前坐了许久,只静静看着自己,没说一句话。
直到那一刻,似乎才依稀明白了多年前,他去龙城时,唯恐再没机会似的给自己买了那许多的东西。一直以为,大丈夫在世,自然担得起生死离别,可,这世上毕竟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的东西。
手指下意识的划过贴身而穿的衣服,这是他常穿的颜色,自己要齐地的匠人用一匹料子裁成一式一样的两件,原本是想给他做个念想,不想,留下来的却是自己。在酒泉见到他的那刻,便什么都懂了,他穿走了自己的那件,却把他那件留给了自己。
我送舅氏,曰至长安。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送过你这么多次,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条路,你已走了最难的一段,剩下的,有我一日,你只管放心。
若不能承君之志,去病必无颜相会于地下。
元狩六年,大将军卫青薨于酒泉,骠骑亲赴河西奔丧,以千骑披黑甲送大将军返长安。


番外6:何以家为

征和三年,骠骑将军薨于酒泉。灵柩回到长安时,其弟光禄大夫霍光哀恸过度,不能理事,因骠骑中馈乏人,丧事便由霍光的妻子卫长公主刘妍主持。
刘妍回府时,得知霍光已能起身了,她心下稍松,匆匆向后堂行去。她知道,霍光自幼依长兄而居,两兄弟虽性情迥异,而感情极深。数年前,匈奴趁先帝去世,再次杀入河西,骠骑匆匆去了军前,不想他们两兄弟长安一别,便成永决。如今逝者已矣,唯生者何堪?
走到后院,刘妍微微一愣,却见霍光正在练剑,不由就远远停下了步子。刘妍不懂剑,可她却也知道,霍光的剑并不怎么好,她父皇生前看过一次,曾叹笑着对霍光说,真不信卿与骠骑是兄弟。这,霍光自己也是认的,他在剑术上没天赋,可依旧极其爱剑,只要有时间,每日必要练上一段。刘妍常想,练了这么久,依旧是这个程度,恐怕是真没有天份了,可始终是这个程度,却始终在练,想必,他是真的爱剑吧?
看着院中剑气,刘妍静了静,没有走过去,这一刻,霍光是一个人在用他的剑怀念他的长兄,那个教他剑的人。刘妍,不欲打扰,这些事,她原本是不懂的,可她却也依稀明白,纵然少那么一点剑术上的天份,霍光与他的长兄,和舅舅,和先帝,是一种人。
她想了想,独自去收拾骠骑的遗物。军前送回来的东西并不太多,多是些兵书、地图之类,霍光此刻不忍见,全都锁在别室。刘妍寻思,里面总该有把剑,理出来,将来也好给霍光做个念想。
不想,剑还没找到,刘妍先发现了一卷兵书,那是本极常见的“司马法”,却被其先主人爱如珍宝,小心收藏,随身带到军前,书简残旧,不知读过多少次。
刘妍心下微微一动,直觉这其中另有原因,她那表兄虽是大汉战神,却也藏剑有十余年不战,期间兵书地图一眼不看。曾有小人向他来讨先帝所赐的兵书,他命人尽数掷之可也,为什么这卷“司马法”,他却这样小心的留着?
一时好奇,刘妍展卷细读,忽然在其中看到两行笔墨,一新一旧,却都写的是同一句话:“在河之西”。
刘妍一颤,书就无声无息的从她手上掉了下去,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有一骠骑兮,在河之西。那一年,那个人年方弱冠,河西一战成名,惊动天下,长安年少,谁不想学骠骑马踏匈奴?自己在深宫中亦难平静,私下以千金向司马相如求了一篇“骠骑赋”,词藻华丽壮阔,更兼深藏了一份少女情怀,自从写出来,便爱不释手,日夜低声吟诵。
直到一日,舅父卫青进宫,舅父一向谨慎,他看了这赋便对母亲说,军功越大,更当低调行事。母后深以为然,私下又对自己劝慰了一番,道是自有父母作主,自己便将那赋毁了。
后来,那个人回到长安,自己一番婉转心事,却被他那斩钉截铁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一句话,化作春梦无痕,不久,父皇命自己归于曹家。
少年时的旧事忽然浮上心头,刘妍一时悲喜莫辨,百感交集,她的舅父已去世多年,父皇亦在数年前驾崩,曹襄体弱也早早走了,自己寡居后反而归于霍氏,却是嫁给了那个人的弟弟,如今就连那个人也在再次远征河西后功成身陨,而她的儿子却又继承了这个人所留下来的冠军侯爵位,自己又在此地以女主人的身份为他料理后事,这冥冥中究竟是怎样的缘分?而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却让她又看到了这句话?
刘妍跌坐在窗边,只怔怔看着外间,表兄长平侯卫伉的长子,正领着粉团大小的小冠军侯霍嬗在树下掏蚂蚁洞。这情景,曾经几时,她,亦是见过的。
久久,刘妍把书拾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眼,不错,旧的那行,分明是舅父的笔迹,墨色陈旧,怕不已写了二十多年,而另一行,却是那个人的,笔迹犹新,难道竟是临终所书?可,为什么这两个人会相隔这么久后,写下同样的一句话?刘妍,无法知道……

她看得不错。
旧的那行,诚是故大将军的笔墨。那一年,有个他最牵挂的人远去河西代天子受降。那一晚,大将军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答应了那人一个清醒时不能说出口的约定。梦醒之时,大将军情不自禁,随手在这本“司马法”上写下了这句话。那一刻,他颇有些吃惊的看了许久,终究是没一丝的懊悔。
新的那行,是骠骑将军添上的,大将军去河西前,放了几本兵书地图在骠骑府。然而,等骠骑看到这句话时,大将军已故去多年,他们一生东征西战,虽终有河西之约,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那时只道,终有一日,能形影不离,谁道竟然半世分离。若能早些知道,也能在那人生前多些欢愉,如今心虽相连,人已不能再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未能终老。
最后一夜,骠骑独自展卷,又把那四个字静静的看了一遍,他慢慢研墨,提笔,微微一笑,终于写下了同样的四个字。他,到底不曾辜负。
征和三年冬,骠骑将军归葬祁连山墓,与故大将军的阴山墓咫尺相连。
匈奴已灭,何处为家?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春之夜,秋之日,百岁之后,相会河西。


双璧一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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