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的孩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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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包括那些半大的小子和光屁股的孩子。天水坞人从没听见他对谁说过一个“不”字,也因此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是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而惊蛰对自己内心和外表的这种有点可怕的反差总是感到好奇和惊慌。他不懂,上天造人时如何能把头脑里想的东西造成是眼睛看不见的,同时也庆幸这个奇妙的事实总能保护着他,否则他不敢想那后果会是什么。
惊蛰在杂货铺那个棱角早被磨秃,本色也不见了的柜台后面站了二十多年,也不停地胡思乱想了二十多年。
村里有个叫谷雨的男孩儿每次路过杂货铺,都会从敞开的门口瞥见惊蛰倚在柜台边的身影,还有他那付好像时刻都在对世界产生疑虑的神情。每次看到这情景,男孩儿就会想,这个不爱言声儿的掌柜一定把话都藏在心里了,但又没管住,都被他的眼睛说出来了。男孩儿还发现,如果早上去杂货铺,会看见背光站着的惊蛰看上去像一个深奥莫测的老道。到了午后,明亮的光线从铺门直照进来,又让他的脸和整个人变得现实和清晰起来,如同门外那堆鸡粪,平凡又庸俗。而到了傍晚,落日的桔红色的柔光轻软地披在他身上,又让他看上去像一尊满眼仁爱却站错了地方的圣像。
白天到杂货铺来的人多是不能去地里干活的老人,老女人居多,或者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不能下地的媳妇们。她们总是小心地用块布兜着几个自家鸡下的蛋来杂货铺换盐、酱油或针头线脑什么的。通常那鸡蛋是她们来之前刚从鸡窝里拣出来的,摸上去还是温乎的。如果遇到其它女人也在那儿,她们总爱多待上一会儿,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一阵儿才回家去。惊蛰对女人们很客气,脸上永远是一付心里并没在笑的笑脸,对她们说的话则更是少得不能再少。这也是他一直对待自己老婆的方法。他在杂货铺听女人们说村里人的闲话多了,深知她们嘴舌的厉害,从不敢插嘴,即使是对那些老得已经没了牙的老太太们也是一样。天水坞的女人们也因此横竖都挑不出惊蛰的什么毛病来;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一只温顺听话的老山羊,除了该叫时咩咩地叫两声,其它时候决不会发出任何不顺耳的声音来。
除了村委会的大院,杂货铺是天水坞村民们唯一的非正式聚会场所。来这里聊天的村民常比买东西的人还多,尤其是在晚饭以后。杂货铺里对着柜台的另一头有一张掉了一个角的旧方桌和几条磨得发亮、吱嘎作响的长条凳。墙角的地上还有一个三条腿的小板凳。这些东西年头多了,早没人知道它们是谁家的或是怎么来到杂货铺的。晚饭后到杂货铺来闲聊的大多是男村民。他们围坐在那张桌边,抽烟,喝茶,喝二锅头,似乎在那里消磨傍晚比在家里听自己的老婆唠叨和孩子的吵闹要好得多。有几个村民除了生病每天必到,比如村长的儿子金屯。人人都知道屯尖的老婆每天都会为了他喝酒的事和他闹,如果他不出来,两个人多半就会打起来。
那个时候,天水坞出过远门的人不多,因此男人们喜欢聊的多是从老辈儿那里听来的关于各种打仗的故事,有古时的,也有现代的,有和洋人打的,也有和自己人打的。尽管这些故事已被重复过无数遍,可说故事的人却总是不厌其烦,口气永远像是在讲第一遍似的;而听的人也是百听不厌,好像是生平第一次才听说一样。男村民们通过慷慨激昂、痛快淋漓和无休止地重复着那些他们根本没有参加过的战争,暂时放纵着他们被平庸又贫困生活束缚和贬压下的灵魂。
傍晚的杂货铺里是总弥漫着浓重的二锅头和廉价烟叶的刺鼻味,再加上劣质酱油和醋混合着腌咸菜发出的溲臭味,熏得村里的女人们晚上很少光顾那里。因此每到傍晚,天水坞的杂货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人的天下。他们进进出出,打招呼,吹牛,谈笑,骂人,喝茶,抽烟,似乎根本闻不见任何味道。夏天,惊蛰为这些人点上一种田里找来的野草熏蚊子;到了冬天,他则尽量为他们把铁炉子里的火烧旺。没有任何事可做时,他就靠在柜台上,透过缓缓浮动着的层层烟雾,观察着聊天人的脸,听他们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从来不插话。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杂货铺的柜台仿佛把惊蛰和聊天的村民分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听着男人们嗡嗡的说笑声,惊蛰常常会随着层层烟雾的升降与回旋产生各种幻觉,但是它们转瞬即逝,难以捉摸,不像从前他犯癫痫时看见的景象那样清晰可信。
在惊蛰当了几年杂货铺掌柜之后,他开始在睡觉时梦见当天村民们在杂货铺里闲聊的那些内容,多半是关于各式各样的战争、围绕着它们的故事和人物。后来,他又开始梦见白天去杂货铺买东西的女人们,李中的媳妇莲芯出现的次数最多。在惊蛰眼里,莲芯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平时见了面,除了一、两句非说不可的寒暄话,他们从来不多说什么。每次那个穿戴整洁,面色苍白的女人进来后,惊蛰总是在多看她一眼还是不该看之间犹豫不定,必须说的几句话有时会说颠倒,动作也不那么自在了。莲芯从不在杂货铺里久留,更不和别的女人闲聊,总是在买完东西后就离开。每次她迈出杂货铺的门之后,惊蛰就会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直到她消失在前面的拐弯处,仿佛在回味那女人短暂的停留带给他的特殊感受。如果当时铺子里面有别人在,他就会找个借口到出去,比如把一些脏东西扔到门外的脏土堆上,或拿起扫帚扫一下门外的三个石阶,然后再选好一个安全的角度继续去看那个让他无法不看的身影。有一次,他梦见莲芯变成了一个没穿衣服,端坐在荷花中央的长发仙女,身上的皮肤和荷花的花瓣一样细白滑嫩。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坐在荷花里的女人笑了,心里一阵感动,原来她笑起来是那样好看,是平时看不见的。那一次,他竟梦见他们说了很多在杂货铺里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
后来,惊蛰的梦又出现了变化。他发现自己的梦开始有了预知的性质。比如,如果他头天晚上梦见了莲芯,第二天她果然就会挎着篮子到杂货铺来。最离奇的是,他连那女人会带来四个还是五个鸡蛋都能事先预知得很准确。又比如,如果他梦见一个被白布蒙着脸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或是一只形似大鸟状的东西突然从天上垂直落下,砸在地上却悄无声息,第二天或第三天村里就准会有人过世。这样的梦多次被验证之后,惊蛰开始不安起来。不过像以往一样,他对谁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梦,包括躺在他身边睡得很沉的老婆。他知道这个女人既不会相信他的梦,也根本不允许他花心思在那上面。
惊蛰身材瘦小的独眼老婆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发牢骚。只要她没合上眼睡觉,就会一边不停地里外忙活,一边忿忿地数落着什么。如果仔细听,被她抱怨最多是惊蛰的木纳、不管家事和对她的话总没有反应,而每次抱怨都是从后悔自己嫁错了人开始的。不过,家里的孩子,鸡,猪,狗和天气也同样是她发抱怨的对象。有时候,听着她尖锐的嗓音,惊蛰会怀疑这个女人是需要把她失去一只眼的不公用无休止的抱怨他人和事来弥补。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在她眼里,也无非就是一截被挖空了心的老木头桩子,连栓驴都嫌不结实。他也知道,与其被她骂,不如不出声,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立刻给这个不幸的女人更多抱怨的机会。
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六日那天很冷,晚饭后三五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杂货铺,打算喝点二锅头暖和一下身子,然后象往常那样,用闲聊消磨掉睡觉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先聊了一会儿天气,接着就自然地聊起了快要到来的农历新年。一九七六年的农历新年将发生在阳历的一月三十一日,是个龙年的开始。喝着酒,抽着烟,有人说起村民三川媳妇就要出生的孩子将会是个属龙的小子或丫头。
正聊着,杂货铺的棉门帘子又一次被掀起,一股清冽的寒风被卷进屋来。大伙回头一看,都被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来人是当时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清明,那年已经八十三岁了。搀着老人进来的是他六十好几的大儿子。清明的到来可是件新鲜事,因为杂货铺里的人,包括惊蛰在内,谁都不记得这老爷子上一次是啥时来过这里的,更别说是在今天这种天气了。天水坞人都知道,清明平时只在自家门前的大榕树下的躺椅里闭目养神,一般很少在村里走动。
“不知怎的,老爷子今儿非要在这大冷的天儿来这儿坐坐,怎么说也不听劝,”清明的儿子边说边把父亲扶到了众人围坐的桌边,大伙忙起身给他们让坐。惊蛰从柜台后面拿来一个放东西的长条凳,又沏了一壶新茶放在桌子上。这老爷子今儿来这儿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惊蛰边倒茶边思忖。老人坐定后,开始用他长眉毛底下那双不大却十足锐利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定定地扫了一遍,然后才说:“你们聊什么呢?接着聊,我听着。”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清明爷,我们刚才正聊着明年是龙年这回事,”村里的石匠庆良说。“都说明年是龙年,听说还是闰八月,您看这里有什么讲头吗?”
老人半晌没出声,还把眼给闭上了。大家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再有什么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大伙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以为老人根本没听见问话,或者已经打起盹来。有人站起来给大家的碗里续茶,然后清了一下嗓子,打算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题。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大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响起来:“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呀!”大家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抖了个寒噤,楞了几秒钟,然后发现说话的人竟就是清明。老人的眼睛依旧闭着,身子也丝毫没动。
听见那声音,靠在柜台后边的惊蛰也被吓了一跳,平稳的呼吸乱了节律,心也跟着急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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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儿就是为这事来的,”老人又开口了,头微微上下点着,似乎在给刚说的话添压着份量。“你们都听好了,接下来的这个龙年,即使没有兵荒马乱,也躲不过天灾人祸,这是跑不了的啊!”然后,他开始细数他一生经历过的闰八月都发生过哪些不寻常的大事,包括特大洪涝,旱灾,饥荒,政变、战乱和一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忽然离世,具体的年份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众人都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阵阵发紧;有人使劲地吸着烟,或大口地喝几口茶,好像要把这些不祥的事情都随烟随茶吞进肚里去。他们不愿也不敢去想这即将到来的龙年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都在已经没了底的心里忐忑地希望着,老人的话也许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不可理喻也不可深究的妄语。
清明老人没有久留,起身离开时,在门口又给大家留下一句话。“是福拦不住,是祸躲不过。都多加小心吧,全都会过去的!”老人走后,大家的眼睛好像失了神,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过多久就都各自回家了。
当天夜里,惊蛰睡得很不安稳,好像病了,却又说不清哪里不舒服。半夜时分,他在感觉最难受的时候做了一个怪异的梦。他看见一个瘦得只剩下一付骨架,身穿一袭黄|色长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