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之外-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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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无数的灵魂还在他脑子里游走时,祖母已经开始续说她的“灵魂世界”:灵魂不在阳间,在阴间;好人死了,灵魂在阴间是好鬼;坏人死了,灵魂变成坏鬼。好鬼在阴间是自在的,不受惩罚,常到阳间来暗中行善;坏鬼在阴间被关着,受惩罚,有时偷跑到阳间来造孽……祖母确切地说:“‘二次革命’时,你们的恩婆——就是你们的爷爷的幺妹——闹革命,被白匪头子戳了九刀戳死了。有一回,她托梦告诉我,那白匪头子死后,关在阴间的牢房里,浑身都烂了,整天哀嚎;她对我说,嫂子,把娃儿好好带大,教娃们行善,做好人。她还是那年轻的样子,高高大大,漂亮呢!”……
他的想象全然被祖母的“老话”带进了阴间,但他的思绪却逸出了祖母关于阴间的“老话”。在他的脑子里,那阴间是一派无边的黑暗,虽是黑暗,却分明清晰,可见形影。无数的灵魂分成两类:一类悠游着,尽管没有表情,倒是安然自在的,它们是好鬼;另一类东倒西歪,痛苦不堪,且狰狞恐怖,便是坏鬼。这阴间似乎从来都是如此,而且将永远如此下去。
那时,他七岁,比之罗素思及生与死的命题要晚了三岁,自然是尚未接触唯物主义和现代科学,也没有读到《 圣经 》和《 神曲 》。他的想象只能任由情绪的牵引。但是,这情绪牵引的想象对心灵的影响既深刻、又长久。许多年后,他读《 神曲 》,对这部同样是讲鬼魂的大著有些难以进入,甚至觉得不好,他以为所谓地狱、净界、天堂是不符合阴间阳间的,完全是这个佛罗伦斯的骑士带着他的经验,以极端情绪所干的复仇的捏造。关于《 圣经 》,他倒是亲和,觉得那文字是好的,那么玄奥的意思竟讲得那么日常,真是神的态度;而且,他能借助自圆的逻辑对其给予认同;只是,当他进而了解宗教的起源及演进之后,才颓然瓦解了其中属于哲学层面的建构。一直以来,他对现代科学和唯物主义当然由衷地敬重,不过,他认为科学还没有完,很多的事情尚且不能过早结论……当然,这都是别的一些话,与当年七岁的他是毫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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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法知道1(3)
那时,他无限地想象着阴间。阴间在看不见的地方,他转而望向天空,在无数星空中找到那两颗最早出现且最为明亮的星星,长久深望,直望到时光之外!
“在听吗,你们!”奶奶问。
他早已没听了。
“在听。”哥回答。
这是公元一九六五年夏季的又一个黄昏以及黄昏之后。
第一章 无法知道2(1)
这个“黄昏以及黄昏之后”过后,他便不跟人说话了。起床就起床,洗脸就洗脸,吃饭就吃饭,上学就上学,一律无声,眼珠子也不大转动,大约如梦游的神情。
最初是哥发现了状况,立刻报告祖母。祖母眯了眯眼,眼缝里渐渐放光,猛然豁开凹陷的嘴唇,惊呼:“是呀,这娃儿是出毛病了!昨日刮痱子就没有要讲故事!”祖母在堂屋里说话时,他背着书包正要出大门去。他瞥了祖母一眼,顷刻间打住脚步,见祖母转身背向着他,立刻逃也似的闪身走掉。
这天,祖母整个下午都坐在禾场的台阶边,不时以手遮在额头上,望他放了学回家来。太阳快要落土时,他像是从天外飘泊而来的孩子,终于在斜阳的余晖中现出身影,缓缓向祖母这边靠近,逐渐地清晰。但他耷拉着弱小的肩头,手臂不摇不摆,眼睛看着脚尖。快到台阶口,祖母嗒嗒嗒地起身冲迎过去,慌乱地喊:“我儿回来了!”
他抬头愣愣地望着祖母,因了祖母过当的神情,不由诧异,也不应声。
祖母拿手搭上他的额头,自语道:“我儿不烧。”忽然又发现什么,忙问:“书包呢?我儿的书包呢?”他便一惊,掉转身向小学的方向飞跑而去……
几天后就有了“马脸”马老师的“家访”。马老师在珠玑小学及至珠玑公社的范围都是以“严教”闻名的。马老师到来时,除了祖父用鼻子刻意轻微地“哼”一下,走到别处去抽烟,母亲和祖母都抢着给他拖凳子,筛茶,像是他的学生一样坐到他面前听他说话。马老师照例卖弄他的“严厉”,推一推黑框眼镜,抿嘴咳一下喉咙,说:你们家两个学生两个样,老大的成绩一直名列六年级第一;老二呢……先前虽然上课讲小话,但按时交作业,成绩不错,现在小话是不讲了,可成天木头木脑,连作业也有三次没交!当时,他立在祖母身后,渐渐矮了下去。大家一起回头看他,他无措得直想往地下钻、或者变成一个影子飘走。
如是,问题就严重起来。先是哥、母亲、祖母按照他们的约定分别叫住他,小心翼翼地探问原因。他半闭了眼皮,既不倔犟,也不愁苦,就是不想说话。大家单个单个地“拿不下”他,继而便是集体围剿。他被置于他们中间,任由他们一个挨一个轮番问询,一次比一次问得焦急。他坚决不语,而且坚决地既不倔犟、也不愁苦。母亲有点急性子,见他老是不吭声,既急且忍,嘴唇也被咬破,一股殷红的血液从嘴角涌流而下。看到母亲的嘴边流血,他惊慌了,立刻冲出人围,从房间里抓了一条毛巾回来,递到母亲面前。母亲接过毛巾,定定地看他,立刻于惊慌中觉出她的儿子并无大碍,几乎有些欣然;于是,一面用毛巾按住流血的嘴唇,一面将目光转为怜爱的期待。但他终于将视线从母亲的眸子里收回,又垂下头去,依旧没有说出什么。
他实在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他被“围剿”得无以解脱时,祖父总是愤然走来,也不向任何人招呼,牵了他的手,说声:“天都黑了,去洗了睡吧。”他便任由祖父牵走。
此后,祖父就格外关照他起来。祖父的方式不是言语,而是无声地看护。祖父是珠玑公社兽医站的老兽医,在地方上的地位就像他的两撇“八字胡”一样孤傲。他们家离珠玑街上约两公里的路程,祖父每天背一只方正的人造革药箱步行去上班。以前,祖父因为出诊,下班回家没有定时,现在每天准时下班,下班的时间比他放学回家晚“两百米”的距离: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祖父便在“两百米”外的后面跟随。
这天放晚学回家,他经过河堤外的绿水潭,水潭的面上突然地亮出一片小脑袋,晃晃荡荡,一起冲他狂喊:“刘迷气”、“刘迷气”、“刘迷气”……活像煮沸了的一锅乱粥。
在他们江汉平原的乡下,“迷气”一词的“迷”读作méi。“迷气”常常被许多少不更事的小孩或一小撮老不明理的成|人用来嘲笑那些因过于沉迷而失去常态、仿若且痴且呆的人。他深知自己心里明亮得很,但他不想理睬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只管走自己的路。
第一章 无法知道2(2)
突然,一个赤条条的男孩从水里冲到岸上,张开胳膊拦在他面前,满身水珠顺着小鸡鸡流成一条线。他不抬头去理他,继续向前走。那条光着的身子则一边倒退,一边拿手在他眼前晃动,嘻嘻地笑道:“看得见吗?看得见吗?”
他停下,缓缓抬起头,看清这家伙是大他四岁的马宏达——“马脸”马老师的独子!那一刻,他似乎想了一下,终于迟疑而稳重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马宏达捂着脸,愣了片刻,惊叫道:“妈的个巴子,你不是‘迷气’!”一面像一只疯狂的螳螂扑向他,抓住他的两肩,将他摔倒,骑到他的身上。
正当马宏达抡起拳头时,远处传来祖父的一声大喝:“住手!你这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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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宏达抬头一看,拔腿便跑。祖父冲过来将他扶起,丢下药箱,向马宏达追赶而去。马宏达沿着绿水潭周围跑,祖父越追越近。水潭里的“小脑袋”们快乐地大叫:马宏达加油!马宏达加油!很快,叫声越来越低,当祖父一把抓住马宏达,随即举起,将他投入潭里时,那片“小脑袋”霎时变成一群“光屁股”,纷纷抓了岸边的衣服,向四野逃散而去。祖父将马宏达投入潭里,自己也跟着跳下水去,很快又将马宏达从水底托起,让他“啊扑啊扑”地往岸边游……然后,祖父的“八字胡”也塌下了,带着一身嘀嘀嗒嗒的水珠,牵住他的手,回家去。
这天傍晚,祖父坐在禾场上的小方桌边,正就着一碗油盐豌豆喝酒,马宏达的“马脸”老子马老师来了。这回显然不是来“家访”的。马老师站在小方桌对面,开始好像有些脾气地唠叨些什么,见祖父的“八字胡”渐渐翘起,搁在桌面上的一只拳头越握越紧,只好改口:“您老是长辈,怎么教训这小子都行,单单不该骂他‘杂种’!您这不就是揭我的疼处……”祖父的拳头就悄然松开了。
马老师悻悻地走后,祖母冲过来,一把抢了祖父的酒杯,将酒泼在地上,骂道:“你这老抽筋的,哪里像是长辈人!骂谁是‘杂种’都行,怎么能骂马老师的儿子是‘杂种’呢?”祖父倒也和气,哧哧地偷笑,却嘟哝了一句:“骂就骂了。”
从此,“小脑袋”们被祖父震慑了,不再有人敢言“刘迷气”三个字。偶尔有几颗脑袋蓬在一起嘀咕,同班的胖子李黑牛就会来向他打一个小报告,内容大多也是十分间接的说法,而远处的“小脑袋”们见李黑牛靠近过他,迟早会找了机会蹭到他面前,说声“我没说什么的呀”。渐渐地,这事就在学校、队里、街上消化了。祖父照例去出诊,没有定时地回家。而他,倒是茫然和不安起来,时常会惦记起马宏达……觉得那天他“啊扑阿扑”得实在有些惨兮。
然而,他依然无法改变内心的状况,依然不与人说话,一面也隐约地觉察到家里人仍在背后为他操心。夏末的一天,父亲回到老屋。显然,这是母亲托人通知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父亲是学过中医又去省城武汉读了西医的医生,知道很多学问,人长得英俊,而且向来性情平和,是他神圣的慈父。见了面,父亲冲他微笑点头,他也冲父亲微笑点头,父亲没说话,他也不说话。吃饭时,全家人各自吃饭,刻意说一些闲话,不时发出笑声。父亲偶尔插话,偶尔往他的碗里夹菜,也不着意。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快,早早地搁下碗离座而去,只剩下他和父亲。父亲说“吃菜”,他便夹一块韭菜炒鸡蛋;父亲说“喝汤”,他就用匙子喝一口丝瓜鸡蛋汤;父亲说外国的小孩大都爱玩,他似乎“嗯”了一声。然后,父亲放下碗,摸摸他的头,起身走开去。
晚上,父亲和母亲一直在左厢房里说话。他听不清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但知道他们是在说他。他躺在隔壁的拖宅里,怎么也无法入睡。许久之后,父母的房门“吱”的一声响了,是父亲去到堂屋。他起身趴在门缝上向堂屋里看,见父亲从墙钩上取下他的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来,靠近油灯的火苗,一页一页地翻看,看到《 语文 》书的最后一页,停下了。父亲准是看到了那行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笔雕刻的仿宋字:
第一章 无法知道2(3)
人们都忘记了人是会死去的
父亲抬头朝油灯上点燃一支烟,吐出烟团,一层烟雾即刻弥漫在面上。父亲透过烟雾又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