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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说不尽的张爱玲-第5部分

小说: 说不尽的张爱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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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滚木和擂石了没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会吧,一切已经照您所嘱咐的做去了。
  她依照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一只手拿了烛台,另一只手护住了烛光,悄悄地出了帐篷。
  夜是静静的,在迷漾的薄雾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帐缀遍了这土坡,在帐子缝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火光,正像夏夜里遍山开满的红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战马呜呜悲啸的声音在风里远远传过来,守夜人一下一下鼓着更绕着营盘用单调的步伐走着。
  虞姬裹紧了斗篷,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点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长矛闪闪地发出微光。马粪的气味,血腥,干草香,静静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气中飘荡。
  她停在一座营帐前,细听里面的声音。
  两个兵士赌骰子,用他们明天的军粮打赌,一个梦呓的老军呢喃地描画他家乡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轻轻地离开了他们。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线的木栅栏前面。杂乱地,斜坡上堆满了砍下来的树根,木椿,沙袋,石块,粘土。哨兵擎着蛇矛来往踱着,红灯笼在残破的雉堞的缺口里摇晃着,把半边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蜡烛,把手弯支在木栅栏上,向山下望过去;那一点一点密密猛猛的火光,闪闪烁烁。多得如同夏天草窝里的萤火虫那就是汉王与他所招集的四方诸侯的十万雄兵云屯雨集的大营。
  虞姬托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风迎面吹来,把她肩上的飘带吹得瑟瑟乱颤。
  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一次她离开了项王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炽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砌的火焰的太阳,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那叛军的领袖骑着天下闻名的乌骓马一阵暴风似的驰过的时候。江东的八千子弟总能够看到后面跟随着虞姬,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如果他的 壮志的话 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 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梆。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
  她又厌恶又惧怕她自己的思想。
  不,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头,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她g4,4,的,尖下颏的脸发青而且微颤像风中的杏叶。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脸,也许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她拿起蜡烛台,招呼近旁的哨兵过来用他的灯笼点亮了她的蜡烛。正当她兜紧了风帔和斗篷预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
  佚山脚下的乱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幽闲的,懒洋洋的唱小调的歌声。狼选,很远,咬字不太清晰,然而,风正朝山上吹,听得清清楚楚的楚国乡村中流行的民歌《罗敷姐》。
  先是只有一只颤抖的,孤零的喉咙在唱,但,也许是士兵的怀乡症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了吧,四面的营盘里都合唱起来了。《罗敷姐》唱完了,一阵低低的喧笑,接着又唱起《哭长城》来。
  虞姬木然站着。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他们常唱这个么?她问那替她燃蜡烛的士兵。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汉子有这般好的喉咙哩。
  虞姬不说话,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双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着,像猫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
  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
  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紧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把佩剑
  如果如果他在梦到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刺进了他的胸膛 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 烛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
  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王骨碌一下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怎么了。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
  没有,没有,可是有比这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那悲哀的,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之后,项王说。
  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一一这样多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一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煽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翳动着。
  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
  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蹈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进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样。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着头,用手理着项王枕边的小刀的流苏,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身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膛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嘎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
  军曹,吹起号角!吩咐备马,我们冲下山去,(原载1937年5月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国光》第9期)牛张爱玲
  禄兴唧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在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看就要立春,家家牵牛卜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我卜婶娘家,太借!他小耐烦地将娴管托托敲着栏。
  是的,说活倒容易!二婶娘同我们本来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水,你肯,现存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他的不耐烦然增进,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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