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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末代爱情-第17部分

小说: 末代爱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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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城市现有水塔六百零七座,主要分布于城西工业区和市内老区。最早的水塔建成于一九三六年,系日本人动用中国民工三百人兴建化工厂的同时建成的。容积最大的水塔是自来水厂的巨型蓄水塔,充满时可贮水一千吨。水塔一般采用两种结构框架,桶状密封型或者支架型。前者呈现建筑意义上的美观庞大,后者简陋但趋向实用。自一九三六年自然塌毁的水塔有十一座,人为摧毁的水塔有八座。其中人为摧毁水塔事件多发生在近十年,毁塔者一般使用炸药雷管,毁塔原因千奇百怪,除一名精神病患者,其余五人均为健康正常男性。有一名高级知识分子在一夜间连续毁坏了水塔三座。据说他们患有先天性的城市综合症,毁塔后相继自杀,这是一个谜。
  预计这个城市的水塔到下个世纪超过一千座,而新水塔的外观和内部结构目前也是个谜。乡村
  百岁老人死于乡村的夕暮时分。
  百岁老人先是坐在灰房子的屋檐下面,坐在一只楠竹小板凳上,他的胡须银白而柔软,垂到膝盖上。那么古老的胡须是我从未见过的。百岁老人其实已经一百零一岁了,他喜欢坐在屋檐下凝望他哺养的一群奶牛。奶牛在夕暮时分总是恬静渴睡的,它们的思想沿着草地低低地飞翔,一点也不妨碍百岁老人。百岁老人喜欢坐着,看村庄的上空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彩云飞走,夜色笼罩他的一百零一岁的村庄。百岁老人的死因与落凤岗上惊鸟有关。他是第一个看见那群鸟仓皇飞走的。落凤岗的土坡上有一些人影斑驳陆离,发射出碎破璃的光芒。百岁老人的眼睛被刺疼了。他抬起手掌遮至眉骨处眺望落凤岗,高声喊他的子孙的名字,子孙们都不在家。百岁老人就站起身来,朝他的奶牛挨过去,他先是抓住了缰绳,然后抚住了奶牛的脊背。百岁老人站在奶牛身边说,“牛,带我到落凤岗去看看。”他抓住奶牛的皮毛往牛背上爬却迈不动腿了,他想了想就把身子趴伏在牛背上,然后拍了拍牛的屁股,老人说,“去落凤岗看看吧。”他就这样趴伏在牛背上安详地离去了。
  你将看见一头奶牛驮着百岁老人停滞在乡村历史中。奶牛走了几步就不走了,牛背上的百岁老人已经死去,他的古老的胡须在风中永恒飘拂,纪念乡村生活的每一寸光阴。你看不见百岁老人的生,但可以看见他的死。村里人和外面的人都这样想。这个时刻总会来临的,死是美丽的。百岁老人将要安葬在先祖之地落凤岗。乡村的人们将抬着百岁老人的棺木走向落凤岗,这是自古以来最庞杂的送葬队伍,召唤了乡村所有会走动的生灵。人与牛羊牲畜像一条白色河流漫向先祖之地落凤岗。然后他们看见了落凤岗四周的一排鱼纹铁丝网。铁丝网那边的一大群人正在默默凝望送葬的队伍。那个工装口袋里插着七叶草的青年就是我,他的悲伤表情也就酷似我,竖起七叶草挡住你的脸吧,千万不要告诉他们:百岁老人的落凤岗已经不复存在。百岁老人有可能是你的祖父或者曾祖父,他丢失了墓地。故事
  这个故事肯定是前面两个故事的延续。
  我看见独腿少年在水塔台阶上坐了很多年,青草几乎覆盖了独腿少年的头顶。他的面容现在和我一样未老先衰,他坐在那里坐了那么长时间,现在需要站起来,靠一条完好的腿走到台阶尽头。他果然慢慢地走到了水塔下面,他举起手抓住了那条冰凉的铁梯索回头望望我。我猜他大概是想爬上去,从铁梯索上一阶一阶爬到水塔顶部。他果然开始爬了,一条腿站在铁梯索上,双手空握栏杆,身体绷紧呈弓状,他开始在铁梯索上向高空跳跃,这时他不再回头望我,他硕大的头颅里有一只思维的钟摆与空气共同晃动,震动巨大的水塔。有人喊:独腿少年你上去干什么?
  这时候人是不应该在水塔周围发出任何声音的。除了讲故事的我以外,所有的人都应该远离独腿少年。我看见独腿少年的灵魂正在袅袅上升,放射幽蓝灼热的火焰。塔下青草已经被这束灵魂之光灼伤,迅速枯萎。我看见天空中那朵椭圆形的红云颤动了一下,像一顶帽子压在独腿少年的头上。他来到城市上空时神情仪态发生了变化,他变得满脸红光,心醉神迷,发出一种飞鸟的叫声。紧接着铁梯索摇晃起来,独腿少年接近了水塔顶端,我想独腿少年就是这时候离开我的故事了。我听见了故事开头时的那声枪响。我看见一个身穿土黄|色风雨衣的男人在多年以前的一场雨中扳响了他的全自动步枪。独腿少年瘦削的胸脯上出现了一个黑红色的圆洞,他仰起脸在水塔顶端寻找打枪的人,他看见的是一件白衬衣,白衬衣挂在水塔上已经好多年了。独腿少年微笑着把手伸向塔顶,他最后朝我喊了一声就从故事中隐去了:“妈妈,你看见水塔上挂着一件白衬衣吗?”作家
  我写完这篇小说发现我的思维已经错乱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静物的表现形式。这也许是一种谬误,表现静物也许天生就是画家的事情。我的小说走向了谬误,它将杀死我。但是问题似乎不在这里。我曾经看过一部奇怪的电影,片名叫做《凝视运动》。电影里的男主人比我奇怪十倍。他以凝眸的方法毁坏了所有他憎恶的事物。他在十岁时凝视一辆红色轿车,红色轿车无人驾驶冲向了他的冷酷的父母。后来他被所有人追踪剿杀,伤痕累累地躺在医院里,他的脸已经被纱布裹紧,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这个男人就依靠那双眼睛在想像中凝视一座巨大的教堂,那座教堂被点燃烧毁后教徒们在大街上流浪,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电影,我甚至惧怕回忆那部电影。我现在住湖南路十号,天天面对七号大院里的红色水塔。我凝视红色水塔。我无法损坏红色水塔。就这样,我想这才是人类对外界的观察方法,这才是我写作的意义。乡村
  房子远看是灰色的,屋顶上盖满红泥瓦,耸立着一只枪筒状的烟囱。假如现在是早晨六七点钟,烟囱里升起了焦糊而又好闻的干草气味,凝聚成一股灰色烟云,那就是炊烟。这时候围绕房子的竹篱笆变得活泼起来,扁豆繁茂的藤叶抖落一滴两滴秋天的露珠,突然伏在竹篱笆上开了一朵紫色穗状的小花。邻居的小花狗先于乡邮员到来,它轻捷地掸开篱笆门,在院落里转悠了一圈,然后睡在一片马齿览草叶上晒太阳。然后秋天的太阳在小花狗一明一暗的瞳仁里跳出来了,一下就跳到灰房子红泥瓦的上空。
  那地方离我很远。你说我什么时候抵达那里?
  你说我能不能抵达那里?作家
  我不知道我对短篇小说的酷爱能延续多少年。我给《某城》杂志写完这篇小说正是七月六号午夜12点钟。对面的红色水塔隐没在一片漆黑中,我突然发现面前这堆稿纸动荡不安,恍惚有一支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我。我很熟悉这支枪管,因为我在两个故事里详尽地描摹过它。
  睡觉时不要关灯。我想杀死我的枪声也许就来自这篇小说。你只有抱住昏胀的脑袋束手就擒。我想杀死你们这些作家的枪声都来自你们失败的作品。千万要当心啊!把这当作小说的后记。
暧昧的关系
  W的耳朵也许一年四季都是脏肮不堪的。他是我们区著名的耳膜炎患者。每年冬天他戴上一个黄|色的耳朵套子,骑着车从什么地方来,敲我家的门。这些夜晚很冷。我姐姐总是系着花围裙从厨房里冲出去给他开门。她开了门后把双手交替在花围裙上擦拭,等W说完话再给他重新开门让他滚蛋。他捂着他的耳朵套子,站着,喘着气说话,远离我坐的白木椅子。我能看见W进门挟来的一股冬夜的淡蓝色寒流。我姐姐藏身在里面显得瘦弱无力,信佛一根迎风摇摆的柳枝。如果我还坐在白木椅子上,W说话声像蚊子叫一样轻。如果我走到厨房侧耳细听,听见W总是对我姐姐说老鼠怎么样袜子怎么样那家伙怎么样怎么样了。
  “他有病吗?”我一向厌恶戴耳朵套子的W。“不。他就是耳朵有毛病。”“他耳朵有毛病不去五官科治跑我家干什么?”“他跟我在伍家畈一起呆过。他帮我逮过八只老鼠。”我发现我姐姐的眼睛在W离去之后就扑朔迷离了。她把她男人和婴儿搁在一边,独自躲在厨房间里,一声不吭地扮演怀旧的女妖。“那家伙那家伙到底指谁?”我擂着厨房门。“不能告诉你。”她说,“怎么能告诉你呢?”那家伙是谁?两年前我就想写一篇关于屋顶和人的小说。起因是我在图书馆的地板上偶然看到一张掉落的书中插页。插页是一幅石版画。画上覆盖了一片草苫屋顶,屋顶下迷迷朦朦地闪烁着人影,有几个人?一眼看不清。当我的手指抚摸那张无名石版画时,感觉到茅草屋顶在簌簌颤动。聚集在屋顶下的到底有几个人呢?如果那是一家,那么一家到底应该有多少人呢?这片屋顶下暂时先有三个人:W、傻子和老农。W听见整个伍家畈在夜风中抖动屋顶的茅草,沙沙沙沙响得他耳朵里长出泪珠子来。那时候W就有神神叨叨的毛病。他说这种夜晚这种地方人已经不会哭,但他的耳朵老是受不了伍家畈的夜风夜雨,很不要脸地流泪。老农说:“你那双破耳朵是挖耳屎挖烂的,当我不知道?”W继续说:“一碰到大风天降温耳朵就烂得更厉害。流泪。流得不要脸。明天我要再出工就是灰孙子。谁出工谁就是灰孙子。”
  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结冰的水在夜晚会泛出淡淡的蓝色。这事他们从前在城里一直没发现。伍家畈的所有茅草屋顶都冻得够呛。W看见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W说:
  “我想要一副耳朵套,最好是丝棉的。破棉絮的只要布结实也行。”这时候老鼠又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奔出来,聚集在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下面。老农扔在那儿的饭团突然喷发出香味,老鼠们围着饭团很忙碌很活灵。屋顶下三个人从床铺上同时坐起来观望。这就是伍家畈夜晚的老鼠运动。他们每回都仔细地观望。傻子说,“他们都饿慌了吧,怎么没打架?”老农说,“怎么没打架,他们在运饭团,运回窝里就要打,我听得见声音。”老农每天省下一块饭团喂老鼠。W很可惜。他记得就是这一夜老农在墙上写下一排草书,是用红墨水写的,每个字看上去都是遍体鳞伤的痛苦样。
  老农的瘦马脸也淌下那些字的血印,就像胭脂令人厌恶。W转过身看窗外。他看见村中的池塘结满了冰,一条人影黑乎乎地沿着池塘走过来。“那家伙回来了,嘻嘻。”W说。
  “明天我要出工我就是灰孙子。”W又说。他听见门外踏冰的脚步越来越近,跳起来关了灯。
  那条人影一旦走进茅屋,屋顶下面的人数就是四个了。那家伙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显得多么悲伤。他闯进门来挟进伍家畈冬夜透心彻骨的寒气。杉木板哐哐猛晃。W挂在门后的棉大衣扑在地上,棉大衣口袋里的两颗钢珠突破而出,乱滚一气,惊起老鼠树叶般的脚步声。
  “快把门关上,你不怕冷我怕冷。”W把头缩进被窝深处说。进来的人影找不着灯,迷乱地摸黑徜徉。W似乎看见他捏造的情书躲在那家伙汗湿的手中扮鬼脸。他也在被窝里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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