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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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所料,仅二月便又有鸾凰鸣于天,三日不绝。
臣众再请。太后依旧不允。
其后,秋旱乍起。
又有人称苍天降不尊之罪,三请太后称帝。
于是,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新君,只在先皇传给他的龙椅上坐了有名无实的短短几年,一纸诏书,仿尧舜,禅位让贤。
那个垂帘三载的女人终于向至极巅峰迈出了最后的步子。她,终作了女帝。改了国号,年号。就此,女尊九五,天下易主。
这般的离经叛道。
这般的匪夷所思。
她果真是空前绝后旷古奇今的女子。
可我却无法立刻接受。身为曾经的公主,我的血液令我痛苦不堪。我无数次在黔夜梦魇中惊醒。我看见皇祖母、父皇、母后、哥哥,甚至还有宋家阿姊,他们对我冷笑,他们怒斥我的不忠与背叛。我无言以对,唯有羞愧而逃。
我的那些宗室叔伯们更无法接受。
一二年间,藩郡诸王乱起,纷纷揭竿自立,却被一一削灭。墨鸾有数百年来无人堪比的天将军,有沙场上几度生死浴血练就的将才,有日夜精练的黑甲铁骑,藩王募兵远不是对手。
白弈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他自有人通传,坐在凤阳王府也能将天下云涌一手掌握。但他只是看着,一边日日照料着他那株花儿。他要它开花,可这多年来,它就是不开。
时局安定后,新帝仍委白弈为左仆射,右仆射是裴子恒。
白弈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依旧做该做的事,同往常一样。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仍是那九霄的雄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忙于国事政事。除此之外,他便在王府养花,养那株不开的花。他又更内敛了,更难以捉摸。
皇子恕入主东宫。新帝又让左右仆射兼任太师太傅。
他们,真好似一对明君贤臣。
而我,却愈发不懂他。这大宝,终还是要还给太子的么?那这一场你死我活又算是唱得什么?
然而,一年后,新帝却忽然要给太子改姓。她兴建太庙,要太子恕随母姓,姓白。
于是,我终于惊悟。
我这才懂得白弈的姑且一退。原来,他不过是以退为进。他从一开始便在替白氏谋的那些东西,他从未松手。他终于什么都谋到了,甚至连那一线宽恕的生机,也不过唾手。
他自始自终都是这样的男人。有情如斯,却又无情如斯。
可我竟然再也没有愤怒,亦无怨恨。我只觉得悲哀。
我知道,我的王朝,真的彻底亡了。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没做。
我去旧宗庙上了一炷香,跪叩,泪水洒了满地。
然而墨鸾却也只做了六年的女帝。
她自幼心肺受疮,时常呕血,皇子泰夭亡时,她万念俱灰曾自尽过,又更病根深植。
她去时,也才三十有六,乌发红颜,依旧美若天仙。
噩耗传来时,白弈正在给他那不开花的花浇水,我在院里陪阿寐画画。
他的花洒砸在地上,而后,他像座山一般坍塌下来。
我吓坏了,扑上前去抱住他,却见他眼里,全是泪。
可他却未发出声音,半点也无。
我却哭了。赫然发现,他鬓角,不知何时竟已生了华发。
太子恕承母位登基为帝。他听说白弈病倒,便来探望,带着先帝遗诏。他不许我们施礼。
他说:“母亲让朕尊大王为父,尊王妃为母,尊郡主为姊。”还有些什么,他几度张口欲言,喉头翻滚,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还是个十岁上的孩子,却已如此老成内敛。他的模样,像极了白弈。
我微微阖目,唯有啜泪微笑。其实我早知道,从墨鸾执意为阿恕改姓时便知道。可我不愿点破。她不言,他不语,我又何必?
我还知道,墨鸾当年给白弈的不是一株花,那只是株草,最普通的野草,不会开花的草。她让他种,她说开花之日便是宽恕之时。
白弈其实也知道,可他故意装作不知,固执地种了十多年。
然而她却是这样从骨子里倔强的女子。她给儿子起名作恕。只是,她宽恕了别人,却独独不能恕自己。
大丧七日,我做了两个白缎灯笼,绣上墨色鸾凰,灌上桂花酒,白弈亲手点了,挂在王府门外。
琼浆佳酿,桂花醇香,随风荡去,萦绕。
他明白。我明白。她,也该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遗诏去帝号。帝哀不从。尊谥玄天圣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凤阳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恸。追尊文武圣皇帝。入泰陵。尊凤阳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后。安平郡主迁秦国长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后薨。谥孝贤惠皇后。祔泰陵。
——《周书文帝本纪》
'—全篇完—'
'端敬敏皇后' 知我无情有情 / 作者:沉佥
知我无情有情
她在那个熏风微醉的炎炎夏日里初次与他相见。
她是阿咏,谢氏长房唯一的嫡女。
他是父亲给她请来的先生,任修,任子安。
那一年,她七岁,他二十。
她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来,娇声问道:“阿爷,为什么先生没有白花花的大胡子呀?”
他一怔,旋即笑起来,蹲下身去平视着她的眼睛,一只手微握在颌下,温柔笑道:“等先生长出白花花的大胡子时,小娘子已经是漂亮的凤凰了。凤凰在天上飞,不需要先生教。”
她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甜甜笑道:“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现在还不够漂亮,不是凤凰吗?”她笑起来有一双好看的酒窝,闪烁的眸子好似耀眼的黑玛瑙。
这是一个七岁小姑娘的下马威,给初执教鞭的先生。
他尴尬了好一会儿,缴械投降般摊开双手,无奈笑道:“小娘子现在漂亮,日后会更加漂亮。”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这样温和宽容的微笑,多年之后,却成了她心底亘古的伤口。
或许,一切只是凑巧。只是,那样的时候,那样的人,在小姑娘缤纷斑斓的梦幻里,机缘巧合成了,注定遗失的美好。
他并不是怎样出挑的男子,其貌不扬,更比不得他两个师兄,一个高才傲世,一个妙算神机。他显得如此平庸,没有身家背景,屡第不中,便是这谢公府上教书匠的位置,也要仰掌大师兄那曾是公主的妻子一纸荐书。甚至常常,连他自己也真要以为自己只是一块熟铜,永远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但却是那小小的女学生,总让他诧异惊奇。
她不像别的姑娘矜持羞怯,她胆大的无所畏惧。
他教关雎,她便问他:“先生可有淑女好逑?”
他自然并无家室。
于是她便笑他:“哦——莫非先生不是君子么?”
他教离骚,她便问他:“野草为佩,申椒为林,风雅是风雅,只是这味道会不会太——”她拖长了音望着他,欣赏他窘迫的神情,捧着脸甜甜地笑。
非但如此,她使出各种光怪陆离的招数,俨然天底下最顽劣的孩童。
曾有一次他真的着恼,拿了戒尺要打她手心。
她这才有些慌了,终于知道学生是不能够肆意戏耍先生的。但她咬着嘴唇伸出手去,闭上眼,小脸绷得紧紧,不讨一句饶。
那只小手粉嫩粉嫩,便像是夏日出露的新藕。
他看着她,直到举着戒尺的手也酸痛,终于无奈闷叹一声,只轻轻刮了一下。
这样一个烂漫又倔强的少女,他怎么舍得责打。
但她却聪明地知道要乖了,她捧着井水浸过的提子向他赔罪,摇着他的胳膊低声软语:“先生别生气,阿咏知道错了。”
她如此伶俐又乖巧,令人不忍苛责。
他唯有叹息:“你这么样的性子,若是早生百年,怕又是一等的人物。”
“我生在现在不好么?”她歪着脑袋问他。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叫他如何解释?
如今早已不是从前,比不得开元鼎盛的繁华风流。今上痴于问道,权臣把弄朝纲,莫说他这样的寒门子弟空有心力全无门路,便是大师兄那样稀世罕俗的大才,若非有公主知遇,怕也早已死了。
怀才多舛,这样的世道,不是纯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还是个孩子,他没法对她说。他只有摇头苦笑。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没有再说话。
但她却去找了父亲。
“阿爷给先生谋个官做罢。”她如是对父亲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里来拜访阿爷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儿,叉腰站在那里,双环采衣,却神气得像个临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亲笑她:“你懂什么。”
她噘嘴道:“我当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气鼓鼓地,不理人了。
后来,当他得知这样一段前尘,一时感慨得心下滚烫。
那样连自己也要怀疑自己的灰暗岁月,却有这样一束温暖柔光向他投来,对他说,你比他们都行的。
三年后再开科,他又去考了。外有谢相作保,内有德妃相助,他一帆风顺,金榜题名,终入仕途。
他倚靠谢氏博得功名,谢氏也不过图谋培植势力多树党羽,这样利益互博的事,他心知肚明。
或许,只有她,他教授三载的学生,才是赤子热诚。
他不知她那些孩子气的话语在谢相那儿究竟起了多少分量,但在他心里,重有千斤。
他在朝堂上兢兢业业,想经营一番抱负。但他似乎生来便是个文人而非政客,他的政见无人乐闻,他的才气却声名远播。京都纸贵,一字千金,任子安任大学士的诗书词赋人人趋之若鹜,一时他成了贵胄名流也争相结交的清流才子。
他是一面旗,安抚寒门学子、笼络文人之心的旗,没有别的。
是天生宿命也好,有心栽培也罢,他都不愿再探究。他抗争过,到头来不过是又一次被现实压弯敲碎。他心灰意懒了,闲闲的做个只作文章的学士,再不管其它。
谢相是他的恩师,谢家小娘子是他的学生,他是谢公府上的常客。
三五载光景,他暴风骤雨又风平浪静,她的生活却像是静止的,琴棋书画,大家闺秀。
变了的,只是她容貌。
她像一株勃发的芍药,日益妍丽。
她在花园里荡起高高的秋千,衣裙飞扬,看见他和父亲走近,便欢快地跳下来,燕儿般飞上前,然后,撒娇从父亲面前将他拉走。
“先生入了朝堂就忘了阿咏,不常来看了。”她常嘟起嘴抱怨。
其实他分明是常去的,只是她每每地都要这样埋怨。
他温和笑应:“小娘子长大了,不需要先生教了。”
她便盯着他瞧,一双黑玛瑙光华灼灼,末了,颇少年老成地叹息:“那你也可以常来看看我么。不教书,随便聊聊也好啊。你看你——”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双眼前画两个圈,“你可知道你眼睛里写着两个什么字?”
他怔了怔,问她。
她就手蘸着墨汁,在他面颊上写,念着:“一个是‘郁’,一个是‘闷’呀!”
这样全无礼法的作为……好歹他也是在朝命官,是教习她数载的先生。他给她惊住了,半晌呆愣,回神时,她却已躲去了屏风后头,只探出脑袋来望着他,巧笑吟吟,便像是他们初遇那一刻。
端茶的丫鬟进来瞧见,掩面笑着去打水。
他窘得面红耳赤,却在掬水时惆怅长叹。原来他的郁郁寡欢,直白至此。
她将他拉进院里,趴在池塘边逗弄红鲤,指着塘里鱼儿问他:“先生说,这鱼儿可欢乐么?”
他静一瞬叹息:“我非鱼,不知鱼之乐。”
“不对。先生一定在想,被困浅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