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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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墙烧得滚烫。谢平在过道里站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习惯了这黑暗中的闷热,这杂混着泡酸菜、烂毡袜和鸡食气味儿的闷热。在往大房间走去时,脚下依然不时踢着碰着什么硬撅撅的东西。桂荣摸着火柴,点亮灯,小心翼翼地端起几乎跟她脑袋一般大的鼓肚子铜座大玻璃罩油灯,向一头墙上的灯龛走去。谢平说:〃我来放。〃桂耀忙说:〃你不知道咋放。〃说着忙给他姐在灯龛下搁一张板凳。桂荣搁住灯,从板凳上跳下来。桂耀也爬上去,往下跳了一次。他说他比他姐跳得远。而后,紧贴着谢平的腿杆,一只小鸡爪似的黑手,悄悄伸到谢平后衣襟里,摸弄谢平挂在腰带上的一把扁刃刺刀。这把老七九步枪上的刺刀是去年夏天,青年班的杜志雄在卫生队住院,爬到水塔顶上去玩,在塔顶的青草丛里发现的。还带着个皮套子。七九步枪,大名〃中正式〃。〃中正〃就是蒋介石的雅号。也不知道这刺刀何年何月何日何许人把它撂到水塔顶上的青草丛里去的。杜志雄带它回青年班以后,正经还搅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因为它是〃中正式〃上的刀,不少人力主马上交到政法股去。马连成的父亲在肃反运动中被镇压。他年岁又比伙伴们大,他知道这种事的厉害。女生们不管你是什么〃中正〃式、〃中歪〃式,只是觉得玩刀不正经,丢青年班的面子,劝杜志雄扔了它。吵半夜,杜志雄同意扔了它,也别去麻烦场政法股了。其实,他没扔。哪舍得呀!这么一把纯钢的刀。他藏起来了。这次谢平回试验站,杜志雄把它给了谢平。说:〃谢平阿哥,听说骆驼圈子那地方还有狼。侬自家多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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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4)
待谢平坐定,老爷子端来一木托盘热腾腾的手抓羊肉,肥嫩喷香。肉堆上插着三把牛角把的尖刀,放着两碟炒黑了的花椒盐末,两碟磨细了的干椒粉,两碟拌了醋的蒜泥。随后,桂荣捧来一个大黑粗瓷碗,里头堆尖放五六个对半切开的生皮芽子(洋葱头)。
老爷子对她说:〃去。锅灶上那一大碗,是你和弟弟的。吃完了给我把碗刷了,手洗了,骨头撂簸箕里。别又跟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扔满地。〃
〃我哪回都没扔……〃桂荣委屈地掀起嘴,偷眼看看老舅。
〃是我?是我?〃桂耀蹦起嚷道,〃坏丫头。就知道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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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告。〃桂荣红起脸。
〃告了!告了!坏丫头!〃桂耀叫得更响。
〃桂耀,你要气死你姐?〃老爷子的老伴在那头屋里的床上听见了,呵斥。她有病,常得躺着。大屋里没女人收拾,也就显见得乱。
桂荣、桂耀去厨房了。老爷子得意地打量着自己心爱的外甥女的背影,问谢平:〃咋样?我那小丫头?〃
〃懂事……可爱……〃
〃可爱……不假啊,都这么说。只可惜了她!没长在你们上海!〃老爷子叹息道。那由衷的赞赏和心爱,使他狭长而灰白的脸庞上布满了温柔的光泽。
不一会儿,陪客陆续驾到。会计徐到里,转业干部,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脸麻坑。人却最温和,老也穿着件旧军棉大衣,进屋也不脱,扣子还扣得死死板板。那还是部队大换装前发的那种,不带剪绒领的。人字斜纹面布,军黄|色,快洗白了。卫生员淡见三,在场部见过,典型的中亚美男子型。黑褐色的眼睛热烈,鼻子尖挺,颧骨高突,臂弯有力,腿细长而又壮实,皮肤亮得跟上了十七八层桐油似的,头发天然地带鬈。鬼机灵,有心计,还能用扑克牌玩三十六套把戏。但至今还是个单身汉。于书田一进屋先跟谢平亲热地点了点头,表示已是老熟人了。说起了头,才知道他还是分场机务大组的大组长,少不得的大角色呢!他个儿不高,敦实,有力,在部队是个刺杀标兵。转业前,跟军教导大队政委的女儿搞上了对象。那政委还真放他闺女跟书田上这戈壁滩来了。现如今她在分场部当统计员。比他小两岁又跟他一路转业来的淡见三常跟他开玩笑:〃唉!我嫂子当初咋单看上了你呢?瞧你那样,倒像倒扣起的泡菜坛子!说说,你咋把我嫂子蒙上手的。让我也学学这第三十七套戏法。〃第四个来的是司务长关敬春。原先是雷达兵,江苏常熟地方人,标准的南方小白脸,也瘦。一张嘴,死也分不清〃黄〃和〃王〃,〃屎〃和〃死〃。因为是司务长,他就没空着手来。提着一个南方的竹编小菜篮,篮里稳稳坐着个小钢精锅,放小半锅开水。开水里又坐着一只海碗,海碗里,白菜打底,上边团团转放起四个四喜丸子……在南方,人称〃狮子头〃。不过司务长这〃狮子头〃是素的。〃尝尝看尝尝看。上海在我江苏地盘上,阿拉也好算侬半个老乡……〃他笑道。〃红屁股猴子充花旦,还撅得怪高哩!你瞎拉啥老乡!〃淡见三笑着挖苦他。最后来的,是大车班班长韩天有。他穿着件很旧的蓝布面子短皮大衣,缝上个棕色的剪绒大翻领。身条宽厚,像块活动门板。进屋朝谢平微笑着点点头,问声:〃来了?〃算是招呼过了。而后,便朝墙根前一蹲。老爷子回头对他说:〃把皮袄脱了吧。〃他才又站起脱衣。脱完,把短大衣横起搁自己腿面上,又蹲下了,还是绵绵地笑着,一声不吭。来的这几位,毋庸赘言,都是老爷子手下的〃主将〃。除过韩天有,那几位都是同一年、坐同一趟车转业来的。韩天有这人复杂些,集当兵、盲流、新生员三种身份于一身。他原先在部队上当文书。有一年被派到地方上去训练民兵,枪走火,一颗子弹穿了姐妹俩,一死一伤。他被军事法庭判了刑。刑满释放,他被递解回甘肃老家。前几年甘肃饿死人,他带了件皮袄,背了个小包袱,爬上往西的货车,〃流〃到这达来了。开始只说是盲流,收下了,搁在砖瓦厂打砖坯。一天打一千好几,把厂长高兴坏了,以为得了个宝。后来发函一查,才知道蹲过大狱。军事监狱也是狱嘛。隐瞒历史。先说是要把他押回原籍。也是老爷子知道了,说,我那儿没人肯去。他要肯去,我收下。有人替他担心。他还是那句老话:不就是因为枪走火才打死人的吗?我那儿还有存心拿刀砍人的呢!马靠调教,人不也全靠调教?给我!其实,老爷子是心疼他当过兵又倒了这一头霉。韩天有自己呢,也确实能干、肯干,叫干啥就干啥。只要有苞谷馍吃就行!还从不计较给多给少。今年老爷子提他起来当了大车班班长。他想想,都半夜了,还跑到老爷子家门前,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好大一阵子!他没想到老爷子还真能把他当个人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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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5)
他们几个把板凳上的脏衣服、破衣服,往一边拨拉了拨拉,都在桌边坐了下来。桂荣赶紧过来相帮端走长桌子那头的针线笸箩,又把几样装在大海碗里的素菜端了来。无非都是些白菜土豆茄干凉拌海带之类的。老爷子从身后一架老式铁梨木黑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问他的这几个伙计:〃都吭个气,说,今天咋个喝法?〃几个家伙七嘴八舌却都说着同一意思的话:〃您说吧。您说咋喝,咱就咋喝。〃〃中!〃老爷子高兴了。这才从橱柜里掏出个军用水壶。哗哗哗,斟了个口齐杯满。滴到桌面上的,用手指刮来也舔到嘴里。这一杯足有二两八钱。老爷子端起,〃吱儿吱儿〃两声,便见了底。亮过杯,哗哗哗,又是个口齐杯满。他指着这杯酒对谢平说:〃你的。〃
〃一口干。〃淡见三笑着拍拍谢平。
谢平哪用这么大的杯子干过?但是他没有推辞。他惶惑、困窘、感激、也内疚。这一路上,他总在戒备和猜疑,揣测自己到了骆驼圈子不知又要遇到什么样的一帮子人。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究竟又会是些啥。他无法摆脱地貌的荒寒、冷漠、旷远给自己造成的精神压力。他难以想象在这么一个角落里会得到热情和信任。更想不到,这里的人只凭他肯到骆驼圈子来这一点,就会这样款待他。
谢平看了看酒杯,低声说:〃分场长,我年轻,又犯过错误。今后……〃
〃别扯鸡芭蛋说那个了!〃老爷子立马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谢平的话,把酒杯又往前推了推。这时,谢平看着那在油灯光下发青又发黄的老白干,在杯口里微微晃动,他心里哽咽了。是的,别扯鸡芭蛋了!月光再亮也晒不干苞谷,咱们瞧以后的。他一把端起了酒杯。二两八钱。别说是烧酒,就是毒药,谢平我今天也要把它喝了。人要的不就是这样一种理解和以心换心的真诚吗?他咬咬牙,起杯子,咕嘟咕嘟几口,喝光了。被子弹射似的,离开嘴唇时,一股火兜底从胃腔里燃起,要带着他冲出屋顶。他连连哈了两口滚烫的热气,使脚趾扒紧地皮,暗告自己:〃拿住点。既然喝了……就喝出个样子。这也是种开始。〃他端稳了空杯,笑着把它交还给老爷子,还问了句:〃行……行了吧?〃老爷子忙用那牛角把的尖刀戳起块手抓羊肉,递给谢平,惊讶地连连嗯了两声。
回到自己的小屋,本想给各方〃人士〃写信通报自己的下落,但他已拿不住笔了。他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黑早,他被尖厉的哨子声催醒。昨天,老爷子关照过他,这儿早起是要跑操的。让他记着点,别丢三落四,头一天就让人瞧着窝囊泄劲。他慌里慌忙四下去摸衣服。没摸着。愣了。衣服呢?再往身上一摸。笑了。操!昨天翻江倒海地一吐,根本没脱衣服,连鞋还在脚上呢!于是赶紧跳下床,外边已在吹第三遍哨了。
老爷子在队前站着,脖子里围着一大坨围巾,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四下里还黑得厉害,他看不清身前身后,左左右右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只听到他们喘气。他知道这达只有两种人:转业战士和新生员。他们都是受过严格管教和训练的,都是些壮汉。这会儿队伍里没有女人,她们被允许不起早。谢平尽量叫自己站直了。四路横队一个左转弯,便成四路纵队。队伍跑得很慢,简直像是在原地跺脚,但跺得很响,跺得一崭齐,徐徐绕着那不大的空场子。在房子的黑影前,谢平机械地跟着喊道:〃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也有人咳嗽,但没人掉队没人说话。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是从地底一个空岩洞里捶打出来的。谢平觉得自己完全消失了、融和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喊叫和跺脚的意识,尚且是机械的。手背和耳朵冻得生疼。但他高兴。甚至激动。他在他们中间,是一体。他越发用力地跺着脚,喊道:〃一、二、三……四,一一二二三三四……〃
马灯光照着老爷子踏动的腿。
吃罢早饭,老爷子跟谢平说:〃走,跟我到分场子女校看看。〃
火墙跑烟,教室里呛死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从灰蓝布的罩衣下端露出好一截旧棉袄衣襟,咳呛着,带几个大孩子在生炉子。烧的是红柳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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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桑那高地的太阳(46)
〃哟,分场长来了?上办公室喝水吧?〃她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