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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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公子那华美无比、处处锦绣、满屋芬芳的房间,主客都是一惊,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临王映村烟榻的陌生人!果然肤色娇嫩、美目含水、风度翩翩,比天寿形容的更夺目。
公子一惊之后哈哈大笑,对王映村说:“想必是你的烟香飘到前院,引得我魂离躯壳了,哈哈哈哈!真有意思!……那么昨晚我是与尊驾同榻相对了?那口好烟也是您请客了?”
王映村被对方气势慑住,赔着笑脸低声说:“公子合意,则在下不胜荣幸!”
公子更加高兴,说:“承君嘉惠,感激感激!怎么称呼?往何处去?”
王映村把对柳知秋他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公子听罢一笑,说:“甚好甚好,就请返辕,随我回广州吧,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王映村对这样的大包大揽十分惊讶,但他既识相又知趣,立刻上前道谢。
戏团头封四一直在旁端详,此刻猛然醒悟,赶上去单腿跪倒打了个千儿,“胡公子,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给您老人家请安啦!”
公子看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老四吗?差你去京师邀名师的?”
戏团头回身把柳知秋推到前头,说:“这位就是京师最顶尖儿的曲师、宫里的供奉柳知秋柳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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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久仰久仰,”公子立刻站起身,对柳知秋拱手笑道,“我在京师这一年多,柳师傅和您的玉笋班可真是如雷贯耳啊!几回要去拜访,总有他事缠扰不得成行;九月里我到韩家潭春和堂玉霞处盘桓,离你家不远,专程登门求教,偏又无缘,说你们师徒都去梨园总会排练宫戏去了……今日终能一见,可谓有缘,足慰平生了!”
对这热烘烘的一番话,柳知秋连称不敢当。天寿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倒不惊讶,不过又遇上一个戏迷而已。但那春和堂的玉霞,是京师梨园行中人人不齿的骚货,这么标致这么气派的公子怎么能与他相厚呢?正想着,戏团头一手挽着柳知秋,一手拍着天寿瘦小的肩,兴奋地说:“柳师傅,小天寿,这位才是正主儿呢!想想看,你们这回南下广州,多么高的礼遇,多么丰厚的报酬,老实说,除了皇上家,谁出得起这么些白花花的银子!只有公子府上,广州十三行的首富胡家!这位就是胡公子。”
于是,天寿第一次知道了天底下还有个专门跟洋人做买卖的广州十三行;知道了跟梨园行有梨园总会一样,十三行也设了总行,推举了行总;知道了这位胡公子就是行总胡茂官的长子,名昭华,字良仪,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由于老茂官捐银八万两修筑广州海堤,朝廷嘉奖,皇上亲赐这位公子举人出身,这是十三行乃至广州商家从未有过的荣耀;还知道了这位公子精于词曲,尤嗜昆剧,早就嫌广州的戏班子野、俗、土,就是昆班也都不地道,听说有几家大户请名角儿、置行头,遂引动了雄心,要将胡家原有的家班改成最纯正、最气派的顶尖昆班,一定要盖过全广州甚至两广和岭南的所有戏班子!
照例,天寿也给推到公子面前,他虽然在台上面对成百的看客从不发憷,可是跟生人交往总是有几分羞怯。公子哈哈大笑,说:“果然名不虚传!我昨儿晚上魂游客舍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你这么个俊俏灵秀的小男孩儿?”
从来怯于应酬的小天寿,不知怎么竟抖了回机灵,羡慕地望着胡昭华,脱口而出:“我能有公子您俊吗?”
胡昭华很意外,觉得高兴,又对孩子的天真有几分感动,半晌,温和地笑道:“我怎么比得上你呢?看你的小脸蛋儿,跟新红的荔枝一样,多好看!……”他转过脸来,十分豪爽地对众人说,“不是都去广州吗?跟我一道走吧!要船有船,要车有车,要骑马也行,一路食宿我包了,所有杂事有我的管家,你们给我做伴儿就行!”
胡昭华一行好几只大船,随从仆役一百八九十口,当然不在乎增加十几二十个人,戏团头、柳知秋和王映村也乐得傍着一位财大气粗的阔少,省去自家的一笔开销。一齐谢过公子爷的好意,附舟同行了。
出门在外的游子,总得在腊月二十三之前赶回家,主持或参加年终最重要的、只有男人才能参与的祭灶仪式,以祈求全家平安。能与公子爷同行,行程想必更快,附舟的人都暗自庆幸。
事实正好与他们的想像相反。
每到一处大码头都有耽搁。胡家在这些地方都有商号买卖,领着胡家银子开店的铺户也不少,掌柜的和店主谁敢不来奉承少东家?有带着礼盒礼担上船拜望的,天寿他们沾光分得不少点心匣子;有一次送来好几桌酒席的,也让附舟的几家餍足了肥鲜;甚至还领来几个唱曲的漂亮小娘儿,惹得公子爷大怒,轰下船去了事。有些重要的商号,公子爷还要下船去亲临查看,一看总得半天。
除此之外,公子爷还游兴特盛,一路游山玩水。他还加包了几条又宽敞又华丽的大船,拨给柳、王各家好多服侍的仆役;每日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好茶好酒地款待着,就是要大家陪他同游,这样,谁敢、谁又好意思驳他公子爷的面子?
头两天西北行二十里,到翠珠岭下张九龄墓前凭吊这位唐朝的宰相诗人,公子蛮有兴趣地考问天寿兄弟,要他们背诵那流传千古的《感遇》十二首。
过三天又南下四十里,去游览据称建于南北朝的南华古寺,施了香火拜了菩萨,添了灯油斋了众僧,公子在禅宗六祖慧能的千年不坏真身像前跪拜如仪时,竟淌下了眼泪,引得呆立在侧的天寿也泪水汪汪。
行不到二百里,公子又停船去游英德县城南的碧落洞,众人兴味索然,急着赶回家过年,他却视而不见,全不理会。
离广州只有一日一夜路程,有可能赶在腊月二十二到家,人人都暗暗念佛,节骨眼儿上,公子却命令各船一起逆水西进,由西江过羚羊峡来到肇庆,他要看着胡家在此地的几处商号,得住个三五天。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大家只能跟着,于是当晚离船上岸,在胡家一处商号阔绰的后院下榻。
对于行程的迟速,柳知秋一家最无所谓,便静静地待在安顿他们一家的小西院,照常起居。好几天过去了,还没要走的消息,小孩们一点也不着急。
果然是岭南无寒冬,辰时才过,已经满院阳光和煦,照得绿树红花明亮灿烂。柳知秋在屋里整理戏箱,天寿娘和英兰帮着取出怕潮的戏衣和帽盔鞋靴,准备一总儿挂出去晾晒。院子里五个孩子各得其所:天福天禄在中庭对戏词,大香小香并坐在护花栏杆上翻绳,天寿则独自趴在芭蕉树下的石桌上写字。
落水那回事以后,天寿因为惊吓受冻病了半个多月,天福天禄也因那顿毒打好几天下不了床,就连大香小香胳膊大腿上的青伤都好久没消。孩子们年岁小没成见,了不起十天八天互相不答理,慢慢也就过去了。无奈其中有个处处拔尖、争胜好强的小香,隔三差五地挑起事端;偏天福天禄哥儿俩从不肯违了小香的心意,明知不对还是顺着她依着她,就闹得至今磕磕绊绊不停。
天寿用笔在砚中舔墨的工夫,一眼看到大香伸手去掐花儿,护花栏杆里不知是月季还是蔷薇,娇娇艳艳开得正鲜。天寿连忙叫道:“三姐姐,别掐!”
大香的手停在那里,眼睛疑问地望着小弟。
“别掐它呀,”天寿央告着说,“花儿它,它会疼的!……”
“咦?你知道它疼?”小香一口接过去,“你是花妖还是花精?……花儿嘛,就是给人戴的,干吗不掐!”
“只管自己爱漂亮……”天寿不满地嘟囔着,低头写字,不再理睬。
小香却不依不饶:“我爱漂亮?还比得上你?天天把脸蛋子抓挠得红红的,好叫人看着漂亮是不是?给谁看呀?……”她转脸叫其他人,“你们来瞧瞧,他脸上那血印子是不是抓挠出来的!”
天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得几乎掉泪。
自打那次胡公子夸他小脸红得好看,他就想让自己的面颊总显出红色。但平日父亲不许他抹胭脂,他便睡觉时候躲在被窝里把脸蛋儿挠得发热,第二天,脸儿果然红扑扑的“跟新红的荔枝一样”。不料挠得重了,留下痕印,偏被小妖精一样的四姐姐看破,真叫他无地自容,抬不起头。
那边大香走来看一眼,天福近前问一声“真的吗?”小香和天禄笑着跳脚,声音整齐地叫喊着:“臭美!没羞!臭美!没羞!……”
一股怒气突然冲上脑门,把就要落下来的泪生生顶了回去,天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起笔就飞快地写画涂抹,然后把纸揉成一团,扔到还在跳脚的小香身上,自己抱着胳膊直直地站在芭蕉树下,歪着头,拧着脖子,做出一副爱怎么就怎么的样子,一声不响,只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香展开纸团,立刻叫起来:“瞧瞧!瞧瞧!你们快来瞧呀!他倒骂咱们编排起咱们来了!……一个不落,连大香这么老实、对他这么好都不放过!……好哇好哇!还不该教训教训他呀?!……咱们踩他!”
“对,踩他!”天禄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动的天性让他第一个响应,腿脚立刻活动着跃跃欲试。老成持重的天福和大香也为那个纸团伤了自己的面子而生气,四个人又朝着瘦瘦小小的天寿一步步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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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正好此时进院门的胡昭华、王映村和戏团头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四只脚,两只是天福天禄男孩子穿布鞋的,两只是大香小香缠得像粽子那样穿着尖尖绣花鞋的,朝着小天寿落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的影子,一齐踩下去。而那小小的孩子“哇呀——”惊叫着一蹦好高,立刻跑着跳着急急忙忙地躲闪。这声惊叫让大香止了步,低头后退;那三个觉得好玩儿,又笑又叫地跑着追着踩影子;小香一双小脚虽然跑起来歪歪扭扭不利落,可兴致比谁都高。
最不可解的是天寿,只要他的影子被踩,就好像他的身体被踩着了,立刻浑身一哆嗦,脸上也闪过一道痛苦的痉挛。起先他口中还叫着“不要!不要!”后来叫声终于变成哭声,他掉头向南逃跑,正看到院门口的三个大人,便张开一双小手哭着扑向胡昭华。胡昭华弯下腰顺势就把小天寿抱了起来,那三个孩子也收不住脚地追到了跟前。
“怎么回事?”胡昭华故意沉了脸,“大的欺负小的,四个欺负一个,太不讲理了吧?”
天福从男孩子淘气的快意中醒悟过来,立刻恢复了老成,知错地后退了两步,还拉了天禄一下。小香却理直气壮地说:“他骂人!以小犯大还不该管管他?”她又歪了头把好看的吊梢眼笑成月牙儿,脸上是一团和她年龄全不相称的媚态,娇嗔着说,“公子爷,您可别叫他的可怜样儿蒙了!……”
胡昭华厌烦地扭开脸,望着天福说:“他骂谁了?骂什么了?”
小香抢着把那张展开的纸团递上去,王映村和戏团头都凑过来看,三个大人全都笑了。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了四行:天福——元宵;天禄——铁锹;大香——年糕;小香——花花妖。每行字下面还作了画:一个圆圈里点四个象征眼睛鼻子嘴的黑点,一个侧面人脸突出一把铁锹样的下巴颏,歪歪的碟子里一块软得没有形的年糕,一个头戴花朵的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