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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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还有两行队列:一行中国人牵着牛羊猪鹅等物,送交英军后领取价银;一行抱着鸡鸭,从英军手中换取一张写有“大英护照”中英文字的白纸,拿回去贴在门口,以保护全家安宁。
亨利扭开脸不愿多看,对这些企图仗“夷势”,保身家得利益的中国人,他心里充满轻蔑。
亨利医生刚处理完两名新送来的伤员,传令兵又飞跑来了:总司令请亨利医生立刻就去。见亨利医生迷惑不解的样子,传令兵赶忙解释说,爵士先生在府署门外大街上被一个中国老头儿拦住了,老人浑身是血,手里举着一张安民告示,他说了许多话,通事不在,爵士先生说你刚回来,请你去看看。
亨利赶到的时候,军官们都还围在那里。
须发灰白、浑身血迹泥土、满脸泪水汗水的老人,跪着,声嘶力竭不停地说着,指天画地,挥动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揭下来的安民告示。
亨利向璞鼎查爵士一句句翻译老人的话:“昨天,你们在全城各处贴了这张安民告示,要我们镇江百姓依旧‘安居乐业’,还说要对土匪盗贼严加惩治,即使是英军扰累平民,也可立禀所在衙门官员,定予查办。我们百姓正为告示高兴,你们一队官兵就闯进宅院,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我们一家有十口人死于非命啊!……”
老人哭倒在地,说不下去了。亨利翻译着,不觉面红耳赤,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看他们的总司令。周围的军官一片沉寂,许多双眼睛都望着璞鼎查。
璞鼎查面无表情,沉着地说道:“亨利医生,你让他带领我们到现场去。你带上你的医疗助手和药箱,还有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和杰克森先生,我们一道去。”
还没有进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就迎面扑来。
大门内一左一右,扑倒着两名男仆的尸体,身上都有枪伤。
连接过厅、中堂和后堂的两侧长廊上,前前后后躺着三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浑身是伤,下体布满的血迹已经结成紫黑的血痂,显然是轮奸致死。
走进后堂,血腥味更加呛人:廊子的梁上悬挂着一具衣裙整齐的女尸,院子里躺着两具男尸,台阶上躺着一具白衣白裙、头缠白纱的女尸,手握着的锋利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心口上,艳丽的血在纯白的衣裙上仿佛是一朵盛开的紫牡丹。
巡查官威尔斯先生忽然惊叫出声,指着墙壁,大家这才看到,墙壁上还有着一个人。他像受难的耶稣那样,两手两脚和胸骨被五把刺刀钉在墙壁上,好像是用血写成的中国字——“大”。
“这太残忍了!”亨利大叫着,冲到墙壁前,试图把这具尸体放下来。两名巡查官帮着他一起拔那些插得很深又被死者的血凝住的匕首。这时,亨利仿佛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仿佛出自这个墙上的尸体!亨利以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两位巡查官也在左右回顾,面露惊恐之色。亨利立刻凑近死者,轻轻扶起那低垂的头,他的心在胸膛中凶猛地一收缩,忍不住惊叫出声:“上帝啊!……”
这是天禄,是一年多以前在海上意外相逢的老朋友!是半年多以前在余姚、在宁波几乎失之交臂、令他心灵震撼不已的敌国平民。但亨利永远不能忘记,这是他幼时的中国小朋友,是他们梨园四结义的好兄弟——二哥!……
亨利的心跳得又猛又狠,几乎要撞破他厚厚的胸脯。亨利的泪水在咽喉鼻腔汹涌,终于冲破眼睑和眼睫毛的封锁,落到了胸前……
第五十一章
一股锥心的疼痛袭来,天寿猛然惊醒,猛然睁大了眼睛。
周围一片昏暗,她的意识也一样昏暗模糊,时续时断:是在黑夜?是在梦中?或者已经死去,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躺着,躺在床上?床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总在摇晃?……这是间屋子吗?怎么这么小这么燠热,叫人透不过气?……墙上怎么会有灯?对面椅子上是不是坐着一个人?是上界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小鬼?……神仙或小鬼难道也要睡觉的吗?他明明在打着鼾呢……
又一阵疼痛从下面蹿上来,天寿本想咬紧牙关忍住的,但实在受不了,哼出声来。那个神仙或是小鬼立刻惊醒,很快走到面前,灯光被那庞大的身形遮挡,天寿视线又十分模糊,完全不能分辨这是个什么人,是男是女,只觉得有柔软的毛巾为自己擦汗,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挨在额头试热度,又轻轻地把脉……
她听到清脆悦耳的丁当声,那双温柔轻捷的手用闪光的小勺给她喂水。第一勺水非常非常苦,第二勺水又非常非常甜,以至于她一把抓住那双手,把那杯蜜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喉咙里的苦涩、干燥和血腥气似乎才被冲淡,她也才轻松地嘘了口气,无力地闭上酸涩的眼皮,又坠入昏昏的沉睡之中。将睡未睡之际,还有问题溜进她的脑海:这么厉害的疼痛是从哪里来的?那位神仙或者小鬼儿给我把脉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呢?……没容她细想下去,睡意又完全控制了她。
天寿再次醒来,满目明亮,她惊异地望着四周。
阵阵湿润的风送来阵阵涛声。是松涛?是江涛?
当天寿又感到轻轻晃动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在船上,这船决不是中国的船!她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痛伴着极度的虚弱使她眼冒金花,呻吟着颓然倒在枕上,半天缓不过气来。
门外像是凳子响,接着就有匆忙的脚步响到床前。天寿勉强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了一张圆圆的、善良又忠厚的中国妇人的脸,那双关切的充满同情的黑眼珠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接着就绽开了一脸温厚的笑,说道:“老天爷保佑,总算醒过来了!……你的伤蛮重的,不可以随便乱动,我去禀告夫人……”
望着她穿了镶边大襟宽绸衫的背影从门边消失,天寿满心疑团,脑子里依然糊里糊涂,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个和善的妇人是谁?她要去禀告的夫人又是谁?隐约间又想到昨夜,究竟是真还是梦幻?给自己喂水把脉的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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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和着衣裙的声直到门边,一个身材高大、棕发碧眼、穿着束腰很高的长长拖地裙的中年夷妇快步走来,高兴地笑着,对天寿伸出白白的、姿态优雅的双手,用好听的声音很快地说着天寿不懂的话。天寿茫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那中国妇人早把随带来的托盘放在床头小柜上,托盘里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红色晶莹剔透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松饼和一个色泽美丽的水蜜桃。她听夫人说了一段停顿下来,连忙笑着对天寿说:“这位是布鲁克夫人,是咱们这条船上布鲁克船长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仆,就叫我陈妈好了……夫人说,看到你醒来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也很高兴。”
天寿听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小声重复道:“中国……小姑娘?……”
夫人又兴奋地说了一通,陈妈继续翻译下去:“夫人说,你的伤很重,连受伤带手术失血很多,一定要好好养伤!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会痊愈,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天寿又是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亨利医生?”
夫人注意地看着天寿又笑了,说:“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医生把你托付给我的。亨利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么?愿意吃一点烤牛排和炸鱼吗?……”
听着陈妈说出夫人的问题,天寿脑海深处的一角突然一闪,仿佛又回到童年,仿佛又是在澳门司当东家那高大华丽的餐厅,和蔼美丽的司当东夫人,为她举起了盛满红葡萄酒的晶莹美丽的高脚杯……布鲁克夫人当然不是司当东夫人,但她们都让天寿联想起善良和温柔,想起慈爱的母亲……
她转着眼睛看看陈妈,又望望布鲁克夫人,心里着急,想要大声喊叫,但出来的声音却是那样微弱,那样断断续续:“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这是……怎么啦?……”
仅仅这么几句话,天寿觉得吃力得头昏脑涨,上不来气儿,眼泪不知怎么也滚落下来。
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看她迷惑的样子,夫人又笑着说道:“亨利对我说,他在你身上缝合了一道口,又开通了另一道口,作为医生,他为自己的医术骄傲!尤其是后者,他说看到那些发紫发黑的血块,他的后背都一阵阵发凉,太可怕了,也太及时了!……”
夫人的这段话太英国味了,陈妈翻译起来很困难,说出来天寿依然似懂非懂,说:“你是说……亨利医生……他给我治了……治了两个病?……”
陈妈笑道:“这下你总明白了吧?等你养好伤,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娘们一样出嫁成亲,生儿养女啦!”
天寿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轰隆轰隆跳得又重又快又乱,只觉得血气在胸臆间四散横流乱滚乱窜。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但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妈惊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着天寿的额头,不安地对布鲁克夫人说:她又开始发热了。布鲁克夫人忧心地说,这时候发烧可不好,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小杰克正好在船上,叫他跑一趟去请亨利医生来看看。
她们不明白,天寿失血过多的身体和虚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术之后伴随而来的发热发烧,也就由此诱发起来。
天寿于是陷入三个昼夜的高热昏迷之中,在死亡的边沿挣扎。
她在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视听和意识中,能感受到自己受着精心的护理,陈妈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为她擦洗,给她喂水喂药喂饭,并帮她翻身,要她俯卧着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并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后,担当了每天的伤口换药工作。布鲁克夫人每天好几次来看望她,带来牛奶和点心,还带来这个季节难得的冰块给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