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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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柳知秋目光一闪,厉声追问,“谁出的主意?”
大香从来不说谎,此时却难开口,只无奈地看了看小香。
“小香!”柳知秋压低的声音更具威胁。
小香微微一颤,还是勉强地撒娇似的笑了笑,说:“爹别生气了,是我们不对,闹着玩儿,逗逗天寿,玩儿两天就还给他的……”
“闹着玩儿?”柳知秋盯住小香,“偷镜子是闹着玩儿,撺掇天寿来朝我要大姐也是闹着玩儿?招一帮人要看他缠身也是闹着玩儿?把他逼得摔水里差点淹死也是闹着玩儿?……”柳知秋越说越气,提起脚照着小香狠狠踹过去。小香哇呀尖叫一声,趴在地上痛哭。
“柳师傅!柳师傅!”戏团头封四爷在用力敲客厅通中舱的门,他刚才去给救天寿的水手发赏银,如果他在旁边劝一劝拉一拉,孩子们挨打不至于这么惨。
柳知秋不理睬封四爷,拿大刀片在桌上猛地一拍,指着孩子们恶狠狠地说:“都给我老实听着,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谁再敢碰天寿一手指头,我砸断他的狗腿!谁再在天寿背后使坏,我就把谁轰出这个家!天寿是我柳家的独苗儿,也是我们老两口儿后半辈子的依靠,偏他爱他天经地义,叫他太子他就是太子!谁眼红也白搭!……好了,英兰,开门去吧。”
第四章
虽然出了天寿落水的事故,好在风顺水顺,船行迅速。连船家都说,很少有这么顺的行程,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赶到广州。
不想进入粤省的第一大镇——他们必须在此换船的韶关,却出了麻烦。码头上竟然一条大船也看不见,问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后才会有船从下水上来。这样,他们只得住进了码头边的广泰发客栈,并选择了宿费较低廉的后楼。纵然如此,柳知秋还是出高价要了一处供贵公子使用的套房,里面的小屋由天寿母子住,外间住三姐妹并置放行李,他与戏团头封四爷领着两个徒弟住在紧挨套房的一间大客房里。
正赶上腊八。在京师时候,柳家的腊八粥在梨园行数一数二,孩子们谁不喝个撑肠胀肚?眼下客中,也就别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寿吃不惯;和小香天禄他们同桌也让他不自在,吃了两口,就推开碗离了桌朝外走。娘叫他多吃点儿他没理睬,听得父亲说“去散散心吧,别跑远”,他已经出了门。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禄朝师兄挤挤眼儿,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责一声:“放肆!做什么怪相!……”
外面走廊一个沙喉咙的叫骂,压住了柳知秋的声音。“哪儿来的混账小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呀?乱冲乱撞,去奔丧啊!……”
柳知秋赶出去,看到楼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仆役扶他,他也不起来,正指手画脚地对着站在面前的天寿大骂。小小的天寿还没那坐着的人高,大眼睛里汪满了泪,直直地望着这个骂人的,一声不响。这反而激起那人的愤怒,骂得更起劲。
想必是天寿在疯跑,撞倒了刚上楼的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兴,赶上去说:“他一个小孩子,撞你总是无意,你怎么骂起来没完啦?”
随后跟过来的戏团头一看,惊呼起来:“哎呀,这不是映村兄吗?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客人也很诧异,赶快站起身:“老四,是你呀!……又到哪儿邀好角去了?”
戏团头指着柳知秋,得意地笑道:“瞧瞧,这位就是京师梨园第一师傅柳知秋!”
就有那么快,转瞬间,映村兄的长脸立刻变圆了,连连拱手:“哎呀,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戏团头又对柳知秋说:“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粤海关当差,司会计。最好昆剧,嗜曲如命,时不时地还粉墨登场呢,在广东广州这样的南蛮之地,可算是难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谦和,得知天寿是柳知秋的独子,挨撞骂人的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倒上下打量着孩子好一番夸奖,沙哑尖细的笑声不断,并殷勤地请众人到他屋里喝茶叙话,大有抱歉赔礼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绝。
客中等船最是无聊,有谈伴是很快意的事,况且茶点丰盛又精致,比菜粥强多了,小天寿乐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静听大人们扯闲篇儿。
原来他们两下里并非同路,而是对开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广州,王映村却是离广州北上京师。王映村说起在海关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开眼界——想不到一个粤海关监督署的小小会计师爷竟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还要发达!足见广州乃大销金窟所传不虚,此去必能如鱼得水。
小天寿却是惊得嘴都合不拢:这回去广州,说好师傅教戏、他们师兄弟三个上台,因为进了趟宫称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两,比宫里召请大班子的雇银还多着四倍,让全家人兴奋了好些日子;可人家这儿说起钱,开口就是千就是万,简直的把人听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愤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说,海关内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他受了冤枉,竟被革除。戏团头听着听着就哈哈地笑了,说:“罢,罢!你不用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咱们老熟人还瞒得过我?定是分赃不均,狗咬狗,你的后台不硬,给人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边的后台不是倒了就是没了,你瞅准空子,携资入京再寻后台,营谋复职,对也不对?”
王映村脸都不红,哈哈一笑,算是默认。这人又干又瘦,肤色黄黑,十足的尖嘴猴腮,就连深眼窝里的褐黄|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样灵活。他眨眨眼,话题一转:“听说京师贵官大佬没有不爱看戏、不爱像姑的,连内务府和六部堂官们,也有好些人少了像姑吃不香睡不着,是不是?梨园子弟居处不亚于豪门贵宅,食则琼筵玉几、一掷千金,出行则雕车映日、健马嘶风、裘服翩翩、绣衣楚楚……柳师傅既是京师第一曲师,令郎决计是名优坯子,何必远涉江湖,到广州来觅生路?”
柳知秋沉下脸,似要发作,却又和缓地微笑说:“先生所说是私寓,我们乃是科班,先师定下规矩,代代相传,卖艺不卖身。”
王映村那如被蚕食过的疏眉直飞到额头上,惊讶道:“啊呀呀!这真是世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啊,佩服佩服!我出言不逊,得罪了!……”
这么一来,心顺情洽,戏迷遇到行家,梨园弟子说起技艺,越说越有劲,喝茶添水,撤了茶点开饭,又是王映村做东,鸡鸭鱼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说到天色转暗,仆人上灯。王映村打个哈欠开始发蔫,又极力挽留客人,说自己不过是瘾上来了,过两口就好。于是王映村自管躺去榻上过瘾,客人们自管坐在席边喝酒。柳知秋悄悄问戏团头:“他吸这个……鸦片,就不怕犯禁?”
戏团头笑道:“这里不是京师,民不举官不究,有钱尽管抽,没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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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寿觉得好玩,凑到榻旁看那仆人烧烟灯、团烟泡服侍主人吸烟。随着王映村心满意足地吞烟吐雾,一种特殊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算不上芬芳,也不难闻,仿佛夹竹桃的花香,淡淡的,叫天寿微微头晕。
楼梯咚咚咚地响,想是又来了住店的客人。可重重的脚步声竟越响越近,来到门口,没叩门,没询问,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推门而入,直冲着窗下那张宽榻走过来,面向烟灯而立,并不说话。
王映村的仆人连忙朝此人请安。此人一点头算是答礼,便坦然躺到榻上,与王映村隔烟灯相对。仆人即刻奉上另一支镶银嵌玉嘴的烟枪,将烧好的烟泡恭恭敬敬地装进烟锅,此人也不谦让,就着烟灯深深地、慢慢地吸了十来口,沉醉地阖目静卧片刻,然后从容起立,掸掸衣裳,径自出门而去,仿佛除他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小天寿眼睁睁地望着,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儿,神游仙界的王映村迷迷糊糊地半睁了眼说:“你这老四,刚才叫你来一口你不肯,这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吧?……”
“你睁眼说瞎话吧!”封四说,“陪你吸烟的是你哪路朋友?好高身份,好大架子!一眼儿也不瞧,一句话没有,倒像这屋里就没有我们这些人!”
“什么?”王映村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不是你?那是谁?……你给他装的烟?”王映村掉头问仆人。
“是,是,”仆人很惶恐,“我看他那模样,只当是您老人家的熟朋友,不敢怠慢……”
“他长得什么样儿?”王映村又问。
仆人说人家气派太大不敢抬头瞧,戏团头和柳知秋说没注意。小天寿突然插了一句,说我看清了,有二十来岁,挺白挺漂亮,眉毛挺黑,眼窝挺深,一边脸颊上还有一个长长的酒窝儿。
抽足了鸦片的王映村精神头儿大振,领着仆人追出去,跑得地板楼梯一片响。不大工夫两人又回来了,说是各处客人早都安歇,楼道里楼门外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王映村皱着眉头不住嘟囔着见鬼见鬼。
“噢,说不定真是山妖狐精看中你了。”戏团头在开玩笑。王映村却真的变了脸色,一把拉住戏团头说:“老四,说真的,你今儿就别走了,陪陪我。”
戏团头笑道:“陪你?我又不是女人!让尊价【尊价:旧时对对方仆人的尊称。】别睡,给你守夜也就是了。”
说归说,戏团头和柳知秋还是陪王映村又待了会子,才带着天寿告辞离开。他们对刚才的怪事也觉得纳闷儿。但封四爷说这位王师爷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除了嗜曲这点好处之外,一无可取,活该他受惊吓。
不料第二天这事竟有了着落。
次日一早,王映村就叫仆人把戏团头和柳知秋父子请过去,要大家照昨晚陌生人进屋时各自的位置摆好,然后对站在屋里的店主说:“瞧吧,就是这个样子!”
店主倒抽一口凉气,诧异地说:“一点儿不差,竟有这样的怪事!”
原来,昨天天黑以后,一位贵公子到店投宿,随从多气派大,把店里最好的前院整个儿包了下来。公子旅途劳顿,早早歇下,鼾声即起,睡得很熟。十来个贴身童仆亲随屏息侍候,不敢惊动。今早上公子一觉醒来伸欠坐起,连声叫道“好梦好梦!”并推开童仆们照例进上的烟灯、烟枪、烟膏,只命店主立刻来见。
店主见礼才毕,公子就问:“这院子后面可是有楼?”店主道有;公子又问:“楼上可是有宿客?”店主答是;公子说楼上有一间大屋,正中一张沉檀色八仙桌,窗下一张宽榻,可对?店主说对;公子接着说:“桌边有两位客人,着玄色衫者三十余岁,身材适中,着蓝衫者四十出头,面白微胖;榻上烟灯旁躺一绿衫瘦客,榻边有一烧烟泡的干仆【干仆:干练、能干的仆人。】。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伶俐小厮,对不对?”店主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回说客人多记不清,容他去查一查。公子于是笑道:若是查到了请他们来相见。
果然查到了,店主不胜惊骇:这公子暗夜投宿,进屋就睡,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这些人?难道魂离躯壳不成?
戏团头略一思索,笑道:“既然他好心请我们,就去去何妨?”
进了公子那华美无比、处处锦绣、满屋芬芳的房间,主客都是一惊,这公子竟然就是昨晚光临王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