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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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守义临终前想从上衣兜里掏出的是一封信,写给儿子的。是用从乔乔的作文本上扯下来的两页方格纸写的。几行硬笔书法般颇耐欣赏的字体,证明着他写时意念的郑重和庄重;亦证明文化教育在一个农民早期人生中所打下的优美印痕,如同皮肤上的胎记,如同深深地刺在灵魂上的刺青,并没有被以后三十余年远离文化的岁月侵蚀得色迹全无。
乔祺:
我死后,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多严重的伤害,都不许做一点点对不起乔乔的事……就是这样。铭记。
父 绝笔
自从乔祺过了十岁以后,乔守义就很少再叫他儿子了,而是直呼其名。只不过叫“乔祺”二字的语调,有时温和有时严厉罢了。他的这一封短短的绝笔信,亦如以往。乔祺看时,难以判断父亲写下自己名字那会儿,心里边究竟是温和多一些,还是严厉多一些。字数太少了,他反复看也看不出来。心情仍被丧父的哀痛笼罩着,也不是太明白父亲留下这样一封绝笔信的深意。信上的日期告诉他,它是父亲半个多月前就写好的。显然,那时父亲已自知寿数将尽。也显然,父亲写前觉得有许多事许多话应嘱咐他这个儿子,肯定是打算将两页纸都写满字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页纸也没写满,仅仅留给了儿子二三行字。
他回忆半个多月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有一天,乔乔大声嚷嚷:“谁扯我的作文本了?谁扯我的作文本了?”
他说:“大声嚷嚷什么呀乔乔,家里会有谁扯你的作文本吗?准是你的同学扯的,非嚷嚷不可明天到学校嚷嚷去!”
而父亲立刻坐起在炕上,以惭愧的语调说:“别,明天千万别到学校嚷嚷,是爸爸扯的。”
乔祺和乔乔相视发愣之际,乔守义又说:“乔乔,对不起啊,爸爸以后再也不会扯你本上的纸了。”
乔乔就蹿上炕去,扑抱住他说:“爸爸,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知道我就不会大声嚷嚷了。我还以为是大哥哥扯的呢!”
五十二
乔祺佯装生气地说:“以为是我,就该大声嚷嚷了吗?作业本都是谁给你买的?还不是我吗?”
那些日子,父亲白天也经常躺着。说肩背疼,躺着被火炕烤烤,舒服些。没过几天,大口大口咳血了。
“这老农,真能忍病!”
医院的一位主治医生这么评价乔守义,而乔祺从那医生的表情看明白了一切。
父亲不许他告诉乔乔……
丧父的哀伤没能将乔祺这个亲儿子彻底击垮,却将乔乔一下子按倒了。她的家里没有母亲已令她常觉遗憾,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失去父亲。而且是爱她如爱宝贝的父亲。她从早到晚地哭。并不哭出声,而是默默流泪不止。结果眼睛哭肿了。嗓子发炎了。再后来发高烧,再再后来转成了肺炎。公社医院离村里近些,乔祺先是天天用自行车推着她到公社医院去打吊针。打了几天吊针还不见退烧,公社医院的医生惟恐耽误了她的病情负责任,建议乔祺及时带着她转到城市里的医院去治疗。又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比七年前他将乔乔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天的雪还下得厚,覆地尺许。没法用自行车推着乔乔了。雪下得那一条路坑坑洼洼的,他怕乔乔从自行车座上摔下去。他也学七年前的父亲,驾起了一辆双套马车。乔乔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斜依在他怀里。他一只手臂搂住着她,另一只手持鞭催马。那一条农村土路的路况实在是太差了,小乔乔若不在他怀里,若不被他的一只手臂搂住着,身子非被一次次颠起来不可。两匹马欺生,鞭子不催就不快走。或者走着走着就不听吆喝拐弯走回头路。总算到了江桥那儿,拴牢马,望着桥梯上厚厚的雪,他不能不坚持背着乔乔上桥。无论乔乔如何如何说自己能过江桥,他都不妥协。在城市里的一家医院打完吊针回来时,他背着乔乔在桥梯上滑倒了一次,所幸没摔着乔乔,只磕疼了自己的双膝。上了江桥,他喘息一下,转身回望那桥梯。七年前老师将乔乔托付给他时的情形,仿佛又历历在目地发生于桥梯下那儿。
“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
七年来,老师当年的话,早已深刻在他的头脑中了。想忘都难以忘掉了。不想都会经常浮现在头脑中,或清晰地响在耳畔。
走过江桥,下了那边的桥梯,他又滑倒了一次。
“小妹,对不起。摔着你没有?”
当他这么问时,乔乔在他背上哭了。不过他不知道她哭了。她咬着袖子哭。自从听父亲对乔乔说过“对不起”三个字,乔祺也学了过去,也开始喜欢对乔乔说“对不起”了,仿佛那是会使她听了开心的话。
抖落被褥上的雪,安顿好乔乔,仍使她斜依在自己怀里,挥鞭催马时,天已黑了。两匹马走在回村路上,倒是驯服极了,不必他再吆喝它们了。
他索性将鞭子放在车上,双臂将乔乔搂抱在怀里。
他一路回忆起了七年前她是个婴儿时,自己怎么样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头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他耳边响起了七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还是个婴儿的乔乔在旷野上的哭声,笑声,以及十五岁的自己为了不使她哭,而一阵一阵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语……
也忆起了父亲怎样驾着马车抱着乔乔想将她送给那边的派出所去凭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的事……
忆起了七年前父亲为她召开的那一次全村大会……
他忆起了许多许多,桩桩件件,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他真想讲给乔乔听啊!
但是却明白,一件也不能讲。甚至也不能当成别人家的事讲给她听。
因为他太清楚,她是一个如同体温计一样敏感的女孩儿。
守口如瓶有时是遵守纪律,有时是心理快感,有时接近着自我虐待。
马铃儿哗哗响……
马蹄踏冰车轮碾雪……
乔乔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睡着了……
他低头看看她,却见她大睁双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脸儿在月光下惨白。
他内心里对父亲感到深深的罪过。
他内心里也对乔乔倍觉内疚。
不能告诉父亲的也一点点都不能告诉乔乔。起码现在还不能。
欺骗和隐瞒了父亲七八年的事情,还将继续对乔乔欺骗和隐瞒下去。
继续到以后多久呢?
到乔乔十岁的时候?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到她十八岁的时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样二十二岁了是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告诉她才是最好的时候?
或者根本就应该将这样的念头像按死一只小虫似的按死在自己心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马铃儿哗哗……
乔祺困惑。
“冷吗小妹?”
“不。”
“还发烧吗?”
“轻点儿了。”
“想什么呢?”
“想爸爸。”
“……”
“还想你。”
五十三
“傻话。我不是搂着你吗?”
“爸爸对我那么好,还没等我长大了报答他,他就走了。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大哥哥一个爱我的人了……”
“我会连同爸爸对你的那一份爱也担起来,我保证。”
乔乔的身子在被下一翻,面对着他了。
她也用双手搂抱着乔祺,喃喃地说:“大哥哥,我以后再也不磨你了!”
“又是傻话。七八岁以前的女孩,都爱磨人,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再说,我从来也没嫌你磨过我呀!”
“现在我自己想想,觉得不好。”
乔乔害羞地将头埋在他怀里。
“别搂着我,把手缩被子底下。”
“搂着舒服。”
“冻伤了手!”
乔乔的双手,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
于是乔祺一只一只将她的双手拽到被子底下。
“就这么乖乖偎着吧,听话。我唱歌给你听。”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那样匆忙?
二十二岁的坡底村的青年,当年他所会唱并且自己真的喜欢唱一唱的歌,无非是几首前苏联歌曲再加上几首东欧国家的歌曲。都是听来词曲忧郁的那一类。
他的老师高翔不但教会了他几种乐器的演奏技巧,教会了他看五线谱,还教会了他唱以上那些歌曲。潜移默化的,他的老师影响了他人生的同时,也重塑了他的性情。老师不在了,老师的影响仍在。老师和音乐,无形中使他变成了一个忧郁的青年。而乔乔,使忧郁的他更加忧郁了。
在那一个冬季,那一个夜晚;在七八年前和七八年后的同一辆马车上,忧郁的大哥哥和快乐天使般的小不丁点儿妹妹,一个依偎在另一个怀里,都觉得他们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马车停在家院前时,乔乔在他怀里睡着了。乔祺将她连被子带褥子抱进家里,轻轻放在炕上后,俯下身,将唇吻在她额上。
他直起身时,乔乔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说:“哥,再亲我一下。”
其实马车一停,她就醒了。她是装睡。病了,她心里就更加的自娇了。娇,就更想让大哥哥抱她一下了。
乔祺说:“我不是亲你,我是想知道你还发烧不发烧了。”
“那人家都是用手。”
乔乔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
“我手凉。你小时候我一担心你发烧了,就那样。家里又没有体温计,只有那样。如果那算是亲,七八年以来我至少亲你一百多次了!”
乔祺说完,转身想去往炕洞里添柴,乔乔轻声叫住了他。
她心里那娇,还没够。由于丧父之悲,由于病,其娇与以往不同。像朵蔫了的花,急需浇点水。倘不,便会蔫死似的。起码,她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她说:“哥,那就真的亲亲我吧。”
五十四
她横躺在炕上,朝乔祺微微侧着头。眼神儿中,充满乞求的意味儿。那样子,着实有些令人看着可怜。
乔祺愣愣地望着她,仿佛没听懂她的话。
她又说:“如果刚才一次,连同以前的一百多次都不算亲我,那等于我从小到大,你都没亲过我一次。你还口口声声说你爱我呢!”
乔祺不禁暗悔自己的话说得太绝对了,也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在她四岁以前,他没少亲过她。反正不会比一位小妈妈亲自己可爱的女儿的次数少。难道她对四岁以前的事儿全不记得了吗?他往炕前走了一步,细端详她,想要看出她是不是装的。结果没看出来。
他说:“忘了你路上怎么保证的了吗?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磨我了,对不对?”
她说:“我也没磨你呀,只想让你亲亲我。”
她的声音很细弱,七分由于病,三分是装的。在她,觉得自己并没装,完全是由于病。爱撒娇的小女孩儿都这样。撒娇本就是得装的事。可她们一装,就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 是不是装的了。
“我得往灶里添些柴,还得烧水。不烧壶开水,你夜里渴了怎么办?”
乔祺说罢,又欲离去。
“哥……”
乔乔的声音听来凄凄切切的,那一种仿佛愿望被漠视了的哀伤劲儿,令乔祺的心顿时软得没有形状了。
七八年来,她第一次害重病,而且是在父亲死后不久的悲伤笼罩的日子里。
乔祺站住了。迈不动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