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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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年来,她第一次害重病,而且是在父亲死后不久的悲伤笼罩的日子里。
乔祺站住了。迈不动脚步了。犹豫片刻,复一转身,跨至近旁。他伸出两条长胳膊,双手按在席上,身体前倾,俯视着乔乔的小脸儿又犹豫片刻,接着缓缓低下了他的头。
乔乔闭上了眼睛。小脸儿由于刚从寒冷的外边回到温暖的家里,也许还由于仍在发着低烧,红扑扑的像红苹果。
乔祺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之后他说:“小妹,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儿烧。”
乔乔睁开眼,嘴角微微一动,脸儿上露出了愿望被理解并且被满足的一丝笑意。
“明天去打针,别忘了提醒哥在医院买一支体温计。”
乔祺说罢,再也不犹豫什么,果断地走了出去……
乔乔一病就是二十几天。
医生认为她本应该住院的。乔祺也希望那样。可病床紧张。等终于有病床了,乔乔的病也好了。二十几天里,乔乔更瘦了。乔祺也明显的瘦了。顾不上理发,顾不上刮胡子,看去不似一个二十三岁的小青年,而有几分像一个“大老爷们儿”了。
那时,快过春节了。
以往积攒的一小笔钱,为乔乔治病花光了。还借了几十元钱。
那一年的春节,从初一起,家中不断有村人来拜年。乔守义活着时,这个家的人气都没那么旺过。村人们几代以来迷信这样一种说法——谁家在春节前死了长者,如果他或她在人间大体上是个好人,那么阎王爷照例会放他几天节假,让他或她有机会重返人间清算积怨,为的是体现一种对鬼的公平。村人们怕鬼偏偏在春节期间清算到自己头上,与死者生前有怨的也罢,无怨的也罢,都会主动向死者的家人表达友好,以图吉利。
乔乔确乎变了。迎客、送客、敬茶敬烟,见什么人说什么样的拜年话,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又得体,简直堪称村里大小孩子们的典范。听着村人们当面或背后对乔乔的夸奖,乔祺内心倍觉欣慰。从此也对乔乔刮目相看了。
他特别想向坡底村农民以外的人们炫耀自己有一个多么清丽多么懂事的小妹妹了。是的,那是一种炫耀心理。他觉得有点不好。也觉得没什么。于是初五后,接连几天用自行车驮着乔乔到江桥边,不辞辛苦扛着自行车上下江桥,就这样将乔乔带到了城市里去拜年。
五十五
乔乔对“大哥哥”此举虽无参与的热忱,却有充分的理解。
当乔祺问她愿意不愿意时。
她说:“大哥哥愿意的事,我都愿意。”
而二十三岁的坡底村的音乐青年所认识的那些城市里的人,无非是些乐团的青年演奏员,艺校的青年教师,各行业职工俱乐部的文艺骨干,一心想当音乐演奏家的少男少女以及他们的父母。
乔乔没有料到,在这些人家里,她的“大哥哥”竟受到特别真诚的欢迎和相当礼遇的款待。
乔乔第一次迈入一户户城里人的家门,她对他们本人比对他们的家更感到好奇。但她一点儿也未因自己是一个农村女孩儿而自卑。一方面因为她是乔祺的妹妹,家家户户的人都对她表示出喜欢的态度;另一方面因为她的“大哥哥”在那些人的家里那些人的面前丝毫也不自卑。恰恰相反,他使小妹感觉到他仿佛是一个优秀的人在一些比较优秀的人中间。“大哥哥”是那些人中惟一的农村人,但那些人却似乎皆因此点而在“大哥哥”面前说些惭愧乃至羞愧的话。“大哥哥”大大方方地在别人家里嗑瓜子、吃花生、喝茶,还吸烟,并被要求吹萨克斯,拉大提琴、二胡和手风琴……
有一户人家的六岁的男孩儿是“大哥哥”的最小的学生,跟乔祺学二胡。他的爸爸让他叫乔乔“小姐姐”,而那男孩便很有礼貌地口口声声那么叫。“大哥哥”夸他二胡拉得有进步时,他的爸爸妈妈都喜悦地笑了。那男孩要求乔祺开始教他大提琴或手风琴,乔祺说他年龄还太小,以后才能学,因为他的个子还不及大提琴高,他的双臂还不足以将手风琴的琴页展开。
“那,老师,过完春节开始教我小提琴吧!”男孩儿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小提琴我可教不了你。我虽然也会拉小提琴,但拉不好。不过,春节后我介绍你跟本市最好的一位小提琴手学,行不?”
男孩儿这才不央求他了。
在城市里串了几天门,那一天乔乔第一次从“大哥哥”口中听到了一番“谦虚”的话。否则,她还以为自己的“大哥哥”是什么乐器都能以一流水平进行演奏的人呢!
那男孩儿的父亲是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对乔祺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五十六
7
四年过去了,对于乔乔来说,四年的时间,只不过是家院对面的一棵老柳绿了四次黄了四次秃了四次被雪挂白了四次。她每年都要写一篇与那老柳有关的作文,篇篇感想不同。当坡底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对她照例的第四篇作文照例写下了赞赏的批语时,她读完了小学六年级。
乔乔以坡底村小学排名第一的优异成绩升入了中学。不过不是城市里的中学,而是乡里 的中学。乔祺四年前教过的那个男孩,经他介绍跟别人去学小提琴后,就不怎么再愿意承认自己曾是他的弟子了。那男孩的父亲,对乔祺的态度也就变得冷淡了。这使乔祺非常恼火。有一天下午他从城市回到家里,喝醉了,吐了一屋地,还吐脏了自己的棉裤和鞋。
那一天他又进城去找了一次那位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可对方根本没见他。将妹妹安排到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书的心愿成为泡影,他因而酩酊大醉。
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再到二十六岁,这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当年的音乐启蒙老师的报恩思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薄,反而变得更加明确,更加专执一念了。
疼爱乔乔——在过去的十一年中,这他认为自己做到了。
要使乔乔将来幸福——这是他必须现在就开始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
如果说音乐是他的第一事业,那么以上一件事情在他二十六岁时,似乎便成了他的第二事业。他明白,后一种事业,绝对不是仅仅做成了一件事就能做好的。甚至也不是做成了两件事几件事就能做好的。也许要一件接一件地做成许多件事才能做好。那究竟是些什么事?他无法预见。都有什么样的难度?他也无法估计。
在他二十六岁那一次醉后醒来,紧握着小妹妹的一只小手以缓解自己内心孤独感的夜晚,对于乔乔将来的幸福人生,他其实还只设想了两个事件:
第一是使她受到高等教育。不要使她像自己一样,仅仅成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人。
第二是要替她在江对岸的城市里寻找到一位可以做她好丈夫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连这样一件将来之事,他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必须由他这位大哥哥来包办代替。他不认为她自己能寻找到。不包办代替他不放心。
那一个夏天对他来说是一个走运的夏天。登台正规演出的机会一次接着一次。节目单上开始印出他的名字。报幕员开始在台上以“青年演奏家”这样的桂冠来报他的名字。他谢幕时,开始赢得一次比一次热烈的掌声了。
乔乔正在度过着小学的最后一个假期。如果乔祺某一天晚上要参加演出,就会在下午赶回家去,将小妹接到城市里来。有时,乔乔也会坐村里往城里送菜的马车到达江边,或者乘接菜的货船过江,或者走过江桥。而大哥哥乔祺,要么在江边要么在桥那一端等她……
乔乔有机会沾大哥哥的光,进入那些她从没进入过的文化宫、剧场或演出厅了。清丽的、衣裙朴素而又干净的小少女,时常坐在一等坐位之间。坐在那样的坐位的人们,不是城市里有些身份的人,便是手持“关系票”的人。而大哥哥乔祺,总是尽量为小妹妹争取到一张最佳位置的“关系票”。
参加那样的一次正规演出,乔祺每次最多可分得三四十元演出费。最少也能分到一二十元。机会起初是他的朋友们为他创造的。他们真是些够朋友的朋友。他们想方设法四处游说,为了使他的名字印在节目单上,各尽所能。后来就变成是他们求他了。因为他一个人可以演奏三四种乐器,会使演出内容丰富不少。
没有演出机会的日子,乔祺白天照例到某些城市人家去做音乐家教。晚上和他的朋友们结伴到某些宾馆、饭店去献艺。在大厅里随意演奏,一小时可得五元钱。钱虽少,却赠点心、面包和饮料。那样的晚上他也会将小妹带去,安顿她坐在大堂舒服的沙发上,吃着喝着他自己那一份东西,或倾听,或看书。
十一岁的小少女身上,渐显出了另一种与她一向调皮得近于鬼灵精怪的天性相反的气质。一种小淑女的气质。那是江彼岸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所决然培养不起来的气质。也不是仅仅在宾堂馆所里就能培养得起来的。在后一种环境里,还必须有音乐才行。
乔乔并不独享那一份好吃好喝的东西。她每次总会留起点什么舍不得吃,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回家的路上偷偷揣入大哥哥的兜里。
乔家院门正对着的那棵老柳树,又绿了三次黄了三次秃了三次因挂雪而白了三次。
乔乔初中也毕业了。
她十四岁了。
那一年已经是1992年了。
是中学生了的乔乔,再也没写过一篇关于老柳树的作文。听音乐的感受开始经常成为她的作文内容了。全部中学里的学生中,惟她一人能写那一种内容独特的作文。是的,奇书qisuu网对于那些是农民儿女的中学生们,关于大提琴曲和萨克斯曲的作文,确乎独特得令他们无法想像。乔乔的作文依然是同学中最好的。每每被当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有时由她自己读;有时由同学们轮流读;有时则由教语文的三十几岁的女老师亲自读。写听音乐的感受的作文,当然必会写到亲爱的大哥哥。在她那些篇作文中,大哥哥乔祺被满怀少女深情地写成集慈父、仁兄与英俊的具有无私奉献精神和细致爱心的白马王子般的种种美好品德于一身的男子。
五十七
1992年,亦即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乔祺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的乔祺,发生了第二次恋爱,对方是省艺校一位教声乐的二十五岁的姑娘。形象不错的一位姑娘。品质和性格也不错。她的父亲是省艺校的副校长,对女儿与乔祺的恋爱关系非但不反对,而且报以热忱支持的积极态度。他曾通过女儿向乔祺间接许诺——等乔祺正式做了他的女婿,他将会帮助乔祺解决城市户口问题,还会将乔祺正式调到省艺校去任教 。当一名省艺校的器乐教师,工资比少年宫高五十几元呢!
起初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拥抱热吻,除了性,一切两个恋爱中人该有的事,全都有了。乔祺好几次渴望与她发生婚前的性关系。但出于对她的真爱,每一次他都以强有力的理性战胜了自己的性欲冲动。
1992年,爱在中国还没彻底的现代,还保持着些传统的、古典主义的色彩。
痴迷于音乐的乔祺,对传统的,具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恋爱关系情有独钟奉若神明。也对那样的一种老派的恋爱关系,怀有类似储蓄般的一种新浪漫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