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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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默默听完,心内只是冷冷一晒。万言不及一杯水,父亲对于他那二哥的处置,说到底还是轻到了极处。又在这明发上谕上说出这引咎自责的话语,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饶,说得难听些,便有胁迫君上的嫌疑了。故而那钦此念过,虽无一人口称遵旨,却也再无一人出列反驳。他明知此时不该作如是想,但究竟忍不住还是想道:若是这次张陆正真的变了节,那今日自己的在这圣谕上的下场又会是怎样?
定权慢慢放下了桓圭,虽死命克制,右手还是微微震动了一下。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的舅舅和父亲,一面是疾如风,一面是徐如林;一面侵略如火,一面却不动如山。比起他们来,自己的道行果真还是浅得很。
定权终是咬牙跪倒,低声道:“陛下圣明,臣领旨谢恩。”见太子带头,众臣也各抱着一门心思,纷纷低头。
皇帝四下一顾,又道:“一个藩王和一个三品堂官,居然就敢携起手来诬诟储君,真是国朝百年之未闻。近日以来,朕夙夜难安,所虑者何?不过便是为端正国本而已,太子曾经跟朕说过:檗子配适,大都耦国,这都是动乱的本源。太子居宫外,本是当时权宜之举。不想如是一来,春坊不在侧,詹府如虚设,佞臣小人,趁虚而入,调唆妄语,离间天家骨肉。储君如不是心生忧惧,又怎会有这次的祸事?”
定权听到这里,已经暗觉不妙,果然听得皇帝接着说道:“朕想,东宫还是移回延祚宫来。从即日起,东宫所属,上下官员,朕要亲自一一筛选审查,绝不使太子身边,再存半个佞幸之徒。太子乃天下本,朕正本清源,即从此事开始。太子,你以为如何?”
定权万万未想到,皇帝居然在朝上突然提起此事,连忙跪倒道:“父皇,儿臣谢父皇隆恩,只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有什么话说?”那言语甚是和气,定权却已是一身寒浸浸的冷汗。沉默良久,心知于情于理,此事都再无可回环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谢恩道:“儿臣遵旨。”
皇帝满意笑了一声,站起身道:“今日朝会便到此处吧,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
定权悻悻回到了东宫,呆坐半晌,终是又站起身来,绕殿走了一遭。见一宫一室虽不陌生,触目所及,却没有半张熟识面孔。思想起今后,且不说会见朝臣等事,便是日日的晨昏定省,已是叫人郁闷难言。踱了半日,终是问道:“王大人呢?”一个黄门去了半日,回来向他复道:“王大人正在陛下身边服侍,一时过不来。”定权点头道:“你去看着,一得了空,就叫他来东宫见我。”见那黄门答应着去了,才想起如今身边已经连个亲厚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到底无法可想,定权还是信步走到了阿宝在配殿的居处。进得屋来,见她也不过是穷极无聊,坐而发呆,随口说道:“你便是念念书,也比这么坐着强。”话已出口,才想起已不是在府内,阿宝这里并没有书,又道:“我叫人送些过来。”随意打量了一下寝宫内的家私摆设,问道:“此处可还住的惯?孤过来的时候,看着东面还有几间朝阳的,你要想换,就换过去。”阿宝点头道:“这里便已经很好了。”定权倚在她的榻上,又觉后背还是生疼,便将双手背枕在了脑后。到底还是不适,干脆将一条腿也提到了榻上,这才望她笑道:“你可先挑好了,等到那几个孺人都搬进来了,你再跟孤说,孤可就不管这事了。”阿宝见他举止随便,不知如何,心中却隐隐生出了几分欢喜,笑问道:“她们来做什么?”定权笑道:“怎么?许你住还不许她们也来,这是哪门子道理?”阿宝嗔道:“殿下!”定权叹了口气,正色道:“陛下让我搬回这里,良娣她们自然也要跟过来。阿宝,你说这里好还是府里好?”阿宝思想了片刻,道:“奴婢在哪边,都是一样的。”定权笑道:“如何能够一样?进了这里,红拂再想夜奔,可是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阿宝面上略略变了颜色,半晌才回神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君无戏言,殿下不记得了么?”她这般轻怒薄嗔,定权却不觉得生气,只是随口笑道:“孤并不是那个意思,孤只是想说,李靖日后出了事,还是要请红拂相救的。”
阿宝方欲答话,忽闻一个宫人进来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连忙起身,道:“孤这就去。”阿宝未及起身相送,他已匆匆离去。阿宝走到窗前,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那王慎亦是急得很,见了定权也不及行礼,只问道:“殿下可是要问移宫的事?这老奴也是早朝上才知道的。”定权点头道:“这是一桩事。还所有一桩事,张陆正现下可是在刑部?”王慎点头道:“是,张大人和两个公子都在刑部。”定权道:“孤无论如何要去看他一次,请王大人安排妥当。”王慎听了这话,只是跺脚急道:“殿下啊,这可是什么时候?您就别再裹乱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吩咐奴婢们去办就是了。”定权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孤要亲见他一面,你们谁也替不了。”
鹤唳华亭 … 百岁有涯?
百岁有涯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已是一片沉寂时,便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那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一般。顾孺人放下了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到了几前,伸出一只手指来轻轻封住了那更漏的漏嘴,转首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那壶中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阿宝移开了手指,那聚堵在指尖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的,沉重的,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漾着深渊才会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了手,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转身走入了内室,在妆台前坐了下来。两旁的宫人忙要上前来服侍,她却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寝,忽见眉间颊上仍贴着数枚花形金钿,待要举手去摘,那手指却在半路僵住了。这本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在想着什么,才会莫名的喜悦?日里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的时候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那天色空了下来,暗了下来?如果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正在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皱痕。而睁开了眼,却又似隔了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得的一个模糊影子,他生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却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么?街市的午后,太子府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的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熬煎,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铜镜中的那个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进了她的心中。连那虚无的人儿都清楚知道,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了。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胡卢,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了手去,掩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娘娘?”阿宝登时惊觉过来,回头只见是一个年少的黄门,便分派在自己宫中,这几日也有见他在眼前走动的时候,却不知他是几时进来的。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有何事?”那小黄门微笑道:“奴婢名叫常安,是娘娘的近侍。殿下遣奴婢过来看看娘娘。”阿宝未及细想,心中竟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微笑问道:“殿下有何事?”那常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娘问个安,顺带让奴婢上奏娘娘得知,娘娘的家人,都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在说什么?”常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娘心思谨慎,特特叫奴婢带了封信过来,还要劳动娘娘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一看,其上只有数字:小王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却果真是赵王的手书,后面加了私印,并非用朱,却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常安默默打量了一眼阿宝,笑问道:“娘娘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五殿下的亲笔。”常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从新封入了函套中。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那函套一并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娘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他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娘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王爷这是折杀妾了。”常安笑道:“娘娘的话,奴婢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娘示下。”阿宝默了半日,低声道:“王爷有何事要吩咐?公公明说便是。”常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殿下还未曾全然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娘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娘都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娘赐教。”
阿宝的手突然不可止遏地震了一下,她回转头去望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没了灯罩,只是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了下来,被阻在了烛台上,又慢慢凝成了泪冢。她却没由来的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近前,便烫得人生疼。可是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就跟他的一双手一样。阿宝掉过头,轻轻道:“那就烦请公公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常和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了,怕是奴婢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娘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负了娘娘的一片心?还是烦请娘娘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自然明白赵王的心思,此时心中冷冷一晒,亦没有委蛇多言,只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怕太子一时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常安笑道:“娘娘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却是愣住了,忙问道:“太子去了何处?”常安道:“这奴婢便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娘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常安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万万要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那就是死罪。”
常安将那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奴婢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