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谋 (苏记棺材铺)-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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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这一觉睡得昏沉,忽冷忽热。仿佛又看见昨日急流中,他注视着她的眼,身影湮没在水里。苏离离轻声哭道:“木头。”脸上有绸布细滑地蹭着,鼻子里闻到一阵幽香。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有些模糊。苏离离拭掉睫上的泪,摸到柔软的枕头,一张标致的脸庞,半尺之外凝视着她。祁凤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着头,侧身躺在旁边,看不出什么神气儿。苏离离也无暇去看,吃惊地一退,后脑正撞在墙上,疼得“哎哟”一声叫,这才觉得浑身酸痛无力。
祁凤翔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举止温柔,语气冷淡道:“你乱蹦什么?”
苏离离半趴在床上,露着侧脸,手拉了拉衣领,吃了一惊,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剥掉,却着了一件丝寝衣,衣带不系,裙裾松散。被褥厚实温暖,心里却生起一种恐惧,咬牙道:“你……你……”嗓子干哑,却说不出下文来,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脱我的衣服!”
祁凤翔躺在旁边,似将她阻在床上,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手臂一动,遍布苏离离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将她盖好,温柔的态度将她心里那个极大的恐慌轰然点着,眼泪迸在眼眶,牙齿几乎都要打颤了。祁凤翔看破她心思,莞尔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妇给你换的。你腿上中了箭,军医来敷了药,又一直发着高烧,天黑的时候才褪了热。”
苏离离迟疑道:“是么?”
祁凤翔语气诚挚道:“你若是疑心我对你做了什么,那大可以放心。我要强暴你,必定会在你清醒的时候,那样才能让你印象深刻。”
苏离离现在便清醒得很,对他的印象也足够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还是当真,是想将她留在人世还是扔进地狱,当下不敢反驳嬉笑,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凤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线,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顺便在这里歇了歇,看着你却又睡不着。你这人看着软弱,性子却又硬又坏。这么蜷在床上,外表温顺畏惧,心里却不知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定然在骂我吧?”
苏离离看着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滟,轻轻摇头道:“我没有骂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凤翔眸子微微一眯,静了静,方道:“也不见得很好。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想找你问问,可你总是躲着我。”
苏离离轻轻挣开他的手,镇定下来,“你想问我什么?”
祁凤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问你,倘若当初我告诉你于飞其实有救,我其实很喜欢你,你会走么?”
苏离离摇头道:“我已经走了,说这个没有意义。”
祁凤翔默然片刻,沉吟道:“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这样的性子你始终爱不起来。可以动一动心,必要之时却又能决然离开。那其实还是不喜欢的呀。”他仿佛自言自语,“你又不是什么良善守矩之辈,江秋镝有时迂腐得紧,你怎会喜欢他?”
苏离离决料不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仿佛故旧知交一般无所避讳,踌躇片刻道:“我是不拘泥小节,若是为了活命,什么卑鄙手段都可以用用。但若没有什么顾及,我还是愿意善良的。”她迟疑一下,小心道:“你当然很好,比他好得多。可我早就喜欢上他了,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但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不要轻易动心。”
祁凤翔眼眸深沉,阴晴难辨,隔了半日才缓缓道:“这是谁说的?”
苏离离抬眼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忽然慢慢笑响,渐渐大笑起来,转身坐起,摇头道:“我也未必就比他好得多。不就是我喜欢你,你弃如敝履么?我敢承认,你倒不敢承认了。”
见他态度终于明朗起来,苏离离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我敢那么刺激你么?抚着腿上的药纱,低声道:“我睡了多久?”
“也就三、四个时辰,天才黑不久。”祁凤翔站起身,从旁边炭炉上端了碗药汁过来,“早该吃药的,看你睡着,也没叫。起来喝了吧。”
苏离离望着那碗乌黑的药汁,心里抗拒了一下,还是慢慢爬起来拥了被子,就着祁凤翔手里一气喝尽,蹙眉不语。
祁凤翔想起她当初怕苦不喝药,自己紧哄慢哄,威逼利诱的情形,禁不住冷笑道:“你说我要是强暴你,你会不会也如此娇弱痛苦,却又不敢反抗?”
苏离离脸色瞬间吓白了,思忖半晌,只能旁敲侧击,半是玩笑,半是坚决道:“锐王殿下,您是才做了鳏夫的人啊!”
祁凤翔见她当真,语调冷淡之中透着嘲笑,“你也未必就不是寡妇。江秋镝若无意外,怎舍得把你扔在那兵马横行的道上。”
苏离离登时敛容,收了戏谑,悲喜全无,淡淡道:“我跟你不一样,你的妻子死了你可以无所谓;可我无论生死都爱他。何况,他不会死。”
“如此说来,我冷血啰?”祁凤翔自问,默然片刻,也不辩,反问道:“倘若他死了呢?”
苏离离缓缓摇头,“他说过会来找我,他从不骗我。”说到木头,仿佛心底没了对祁凤翔那种捉摸不透的畏惧,迎视他目光,坦切道:“人有时会一无所有。我就遇到过,还不止一次,信念就是那根救命稻草。我相信他不会死,也必然会来找我。”她眼中的意味脆弱而坚执,像冬日稀薄的阳光,却是万物仰赖的根本。
祁凤翔看着她的样子,宛然记忆中的思慕,无比亲近又如隔千山万壑。她失去过亲人,却未曾自怨自艾;对他动过心,却从未颠倒爱慕,丧失自我;她遭言欢冷淡,仍不顾安危,要水火相救。她有一种淡定的自在,对人对事不必悉心谋算,全力掌控。
处之安然,失之不悔。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个眉目清亮的江秋镝,无论是贵胄骄子,还是布衣少年,总有适意的决断;无论自己怎样用心招揽,总也不肯轻易就范。仿佛又看见他们在阳关大道上的拥吻,祁凤翔眸光蓦地一沉。
苏离离看他眼神阴晴变幻,一时爱恋纷杂,骄阳般炽热,一时又如水底暗流冰冷莫测,骨子里还是有些怕他,往里缩了缩。祁凤翔撩衣坐下,倾身靠近。苏离离以为他要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了,他却只是伸手握了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握在手里。他的手温热有力,皮肤的触感陌生细腻,袖口雪白得连一丝花边儿也没有,纯粹得犹如他的复杂。
苏离离看着他服素的领口,轻声道:“你父亲死了。”
祁凤翔望着袖子,像看着一段古旧的时光沧桑淡去,平静道:“是啊。他临终下过十二道诏书召我,可我不能回去。他待我不错,当初我下狱,他也一直狠不下心来杀我。”
“这叫不错?”
祁凤翔似乎有些出神,冷冷道:“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我要谋的,是他的江山。”他言辞里潜藏着激越,压抑不住,却屈臂埋了头,伏在她床边,有些掩饰,有些倦怠。苏离离错愕地看着他,他仍握着她的手,虎口上的刺痕暗红明灭。她只得由他握着,侧了身趴在床边。
良久,苏离离合上手指,回握在他手上;祁凤翔没有抬头,却更紧地捏着她手。
咫尺之间,默默无言。
苏离离不了解祁凤翔,似乎从来不了解。她设想他的种种心性言行,到头来总是错的。这一点上,她甚至还不如木头。
她这夜睡得极浅,祁凤翔抽出手时她便醒了。他整着袖子道:“你接着睡,我还有事。”态度生气勃勃,又怡然大方,昨夜微露的脆弱如同幻象烟灭。苏离离“嗯”了一声,蹭回枕上,拉了被子半蒙着头。
祁凤翔看了她片刻,见她安睡如故,忽然笑了笑,转身出去了。拇指与食指摩挲着,指尖仿佛留着她手上柔滑的触觉。
苏离离一觉睡到过午,头晕脑涨之状大减。床头放着一套绛色棉衣,她取来穿了。左腿上的伤倒不甚重,勉强可走。掀开军帐,薄雪点翠,旌旗翻卷,苏离离慢慢走出数丈,便见前军校场上一队人马押了一人前来。那人五花大绑,风雪染花了面目,却挣扎不屈。
苏离离缓缓走到木栅排栏边,扶着高高的木桩子,便见祁凤翔白衣胜雪,负手立在场中,欧阳覃站在身后。祁凤翔侧头看见了她,望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那人被押到他面前,踢跪在地,口中犹自骂道:“奸贼,用诡计捉了老子,算什么好汉。”苏离离一听,便知是赵不折,暗想:这人定不会降,今日必死。
祁凤翔淡淡笑道:“我自讨祁氏叛逆,关你梁州何事?无故前来犯我兵锋,眼下怎讲?”
赵不折大笑道:“世人都知道,祁氏杀兄逆父的叛贼是你!你倒有脸皮反着说。”
祁凤翔也不怒,“大丈夫奔走天下,扫荡四海,何惧人言。赵将军骁勇,愿降最好;不降则死。”
赵不折大声骂道:“凤眼贼,爷爷生下来就没投过降!”
苏离离听得莞尔,欧阳覃皱了皱眉,祁凤翔却嗤地一声笑了,忍着笑挥手道:“罢了,送赵将军去吧。”兵卒扯起赵不折押了下去,赵不折一路大骂凤眼贼不止。刀光起处,身首异处,顿时折做两截。
欧阳覃沉吟道:“太子虽然死了,京城那边还有一番硬仗要打。”
祁凤翔点点头,“你即日提两万兵回驻京师,安顿局势吧。”
欧阳覃迟疑道:“殿下,京师原是重地,对你极为重要,你派我回去,我本不当说什么。只是末将出身微末,京城中的公卿仕族,只怕不服。”
祁凤翔并不看他,淡淡道:“给你兵马是做什么的?我没空跟那些腐儒舌辩什么忠孝节义,但有不服,无论忠奸,一律灭族。总要先拿一两个人做榜样,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欧阳覃瞠目结舌,祁凤翔徐徐回头看他道:“不然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欧阳覃细思了片刻,摇头道:“没有。”
祁凤翔悉心解释道:“不是我不肯叫李铿回京,他在雍州经营一年,地理熟悉;又才捉了赵不折,深知彼军虚实,留在这里于我有利。你在太子身边数月,京中往来,也略知一二,由你回京最合适。我写一道谕令给你,敕令不服者杀,你拿回去贴在京城九门,只说是我的意思就是。放手去做。”
欧阳覃大声道:“杀便杀了,我还怕名声不好么?何须殿下来揽这个罪名。我去清点人马,明日就走。只是王公大臣好办,皇帝家事难为,怎么做,殿下还须给句准话。”
祁凤翔想了一会,慢慢开口道:“我父皇其他的儿子小的小,没用的没用,若是没人撺掇他们送死,那就留下好了。太子府上的仆从侍婢可以留着,内眷子嗣,一个不留!”
欧阳覃道:“是。”转身按剑而去。
祁凤翔转身看着苏离离,慢慢走到排栏边,隔着碗口粗的木桩,伸出手背贴在她额头上,静了片刻,笑道:“果然没烧了,外面冷,出来做什么?腿伤不疼么?”
他前一刻说到杀人,斩钉截铁;后一刻问她伤病,温柔周全。苏离离望着他,有些萧索怅然道:“追求这样的东西,不会痛苦么?为父兄所猜忌,人伦离散,回头又去杀别人的父兄妻子。毫无道理就把人杀了。”
“政治就是如此。你不喜欢它,是因为它曾经让你家破人亡。”他仰望苍穹,天高云淡,缓缓道:“人一生是有许多不如意处要忍受,但切不可伤颓自怜。你所有的梦想,一件一件地去完成它;你所有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去征服他。你看到这一切都照着你的想法一步步握在手中,心里是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