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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兄弟(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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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击,他的一只耳朵似乎已经被打掉了,他终于在乱棍的围追堵截里接近了售票窗口,他看到里面的女售票员吓得眼珠子快从眼睛里瞪出来了,他脱臼的左胳膊这时神奇地抬起来了,阻挡雨点般的乱棍,他的右手伸进口袋摸出钱来,从售票窗口递了进去,对里面的女售票员说:

    “去上海,一张票。”

    女售票员脑袋一歪栽倒在地,吓昏过去了。这情景让宋凡平一下子不知所措,他脱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他忘了用胳膊去阻挡打来的木棍,乱棍瞬间砸在了他的头上,宋凡平头破血流倒在了墙脚,六根木棍疯狂地抽打着他,直到木棍纷纷打断。然后是六个红袖章的十二只脚了,他们的脚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连续了十多分钟以后,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一动不动了,这六个戴红袖章的人才停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呼哧呼哧喘着气,揉着自己的胳膊和腿脚,擦着满脸的汗水走到上面有吊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歪着脑袋看着躺在墙脚的宋凡平,他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他妈的”

    这些来自那个名为仓库实为监狱的戴红袖章的人,是在天亮的时候发现宋凡平跑了,他们立刻兵分两路,守住了车站和码头。守在车站的六个红袖章在这天早晨嚎叫着殴打宋凡平,把那些在候车室的人吓得都躲到了外面的台阶上,几个孩子尖声哭叫,几个女人吓歪了嘴巴。这些人站在候车室的门外偷偷往里面张望,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直到去上海的长途汽车开始检票了,这些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胆战心惊地看着围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红袖章。

    宋凡平在昏迷中隐约听到了检票员的喊叫,他竟然苏醒了过来,而且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摇摇晃晃地走向了检票口,让那些排成一队等待检票的旅客失声惊叫起来。坐在吊扇下休息的六个红袖章看到宋凡平突然站了起来,而且还走向了检票口,他们目瞪口呆地互相看来看去,嘴里发出了咦咦呀呀的惊讶声,这时一个红袖章喊叫了一声:

    “别让他跑啦”

    六个红袖章捡起地上打断了的木棍冲了上去,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向了宋凡平。这一次宋凡平开始反抗了,他一边挥起右拳还击他们,一边走向检票口。那个检票员吓得哐当一声关上了铁栅栏门,拔腿就逃。宋凡平没有了去路,只好挥拳打了回来。六个红袖章围打着刚刚从昏迷里醒来的宋凡平,他们把宋凡平打得鲜血淋漓,从候车室里打到了候车室外的台阶上,宋凡平拼命抵抗,打到台阶上时他一脚踩空了,身体滚了下去,六个红袖章围着他一顿乱踢乱踩,还将折断以后锋利的木棍像刺刀一样往宋凡平身上捅,有一根木棍捅进了宋凡平的腹部,宋凡平的身体痉挛了起来,那个红袖章又将木棍拔了出来,宋凡平立刻挺直了,腹部的鲜血呼呼地涌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泥土,宋凡平一动不动了。

    六个红袖章也没有力气了,他们先是蹲到地上大口地喘气,接着他们发现蹲在夏天的阳光下太热,走到了树下,靠着树撩起汗衫擦着浑身的汗水。他们觉得这次宋凡平不会再爬起来了,没想到长途汽车从车站里开出来时,这个宋凡平竟然又从昏迷里苏醒过来了,而且再次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挥了一下右手,他看着远去的汽车,断断续续地说:

    “我还——没——上车——呢”

    刚刚休息过来的六个红袖章再次冲了上去,再次将宋凡平打倒在地。宋凡平不再反抗,他开始求饶了。从不屈服的宋凡平这时候太想活下去了,他用尽了力气跪了起来,他吐着满嘴的鲜血,右手捧着呼呼流血的腹部,流着眼泪求他们别再打他了,他的眼泪里都是鲜血。他从口袋里摸出李兰的信,他郎当的左手本来已经不能动了,这时竟然打开了李兰的信,他要证明自己确实不是逃跑。没有一只手去接他的信,只有那些脚在继续蹬过来踩过来踢过来,还有两根折断后像刺刀一样锋利的木棍捅进了他的身体,捅进去以后又拔了出来,宋凡平身体像是漏了似的到处喷出了鲜血。

    我们刘镇有几个人亲眼目睹了这六个红袖章对宋凡平的屠杀,那个在汽车站旁边开了一家点心店的苏妈,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难过得眼泪直流,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着头,嘴巴里呜呜地响着,不知道是哭声还是叹息声。

    宋凡平奄奄一息了,这六个红袖章才发现自己饿了,他们暂时放过了宋凡平,向着苏妈的点心店走来,这六个红袖章像是干了一天力气活的码头工人那样疲惫不堪,他们走进苏妈的点心店坐下来时,累得谁都不想说话了。苏妈低头走进自己的点心店,在柜台前坐了下来,一声不吭地看着这六个禽兽不如的红袖章。这六个红袖章歇过来以后,向苏妈要了豆浆和油条馒头,然后他们像野兽似的大口吃了起来。

    这时守在码头的五个红袖章赶到了,他们知道宋凡平在车站被抓以后,兴致勃勃满头大汗地跑来,他们手里的木棍接着用上了,对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宋凡平又是一顿疯狂的抽打,直到所有的木棍都打断为止,他们又开始用脚踢、用脚踩、用脚蹬上了。前面六个吃饱的红袖章从点心店里走出来后,这后来的五个红袖章进了苏妈的点心店,轮到他们吃早点了。这六个加上五个,总共十一个红袖章继续轮流折磨着宋凡平,宋凡平已经一动不动了,他们还在用脚将他的身体蹬来踢去。最后是点心店的苏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说了一句:

    “人可能都死了”

    这十一个红袖章才收住了他们的脚,擦着汗水凯旋而去。十一个红袖章都把自己的脚踢伤了,走去时十一个全是一拐一瘸了。苏妈看着他们瘸着走去,心想他们简直不是人,她对自己说:

    “人怎么会这样狠毒啊!”

     




兄弟 / 余华
第十七章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正在家中睡觉,正在梦见李兰回家后的喜悦情景。他们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兴高采烈,虽然宋凡平说要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到家,可是两个孩子等不及了,他们中午就走向了车站,他们要在那里等待宋凡平和李兰乘坐的汽车驶进车站。两个孩子走出家门以后,学着宋凡平的神气模样,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让右手甩着,努力让自己走出电影里英雄人物的气派来,他们故意走得摇摇晃晃,走出了电影里汉奸特务的模样。

  李光头和宋钢下桥的时候就看到了宋凡平,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横在车站前的空地上,几个行人从他身旁走过,看上几眼说上几句话,两个孩子也从他的身旁走过,他们没有认出他。宋凡平趴在那里,一条胳膊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胳膊弯曲着;有一条腿是伸直的,另一个条腿倦缩了起来。苍蝇们嗡嗡叫着在他身上盘旋,他的脸,他的手和脚,他身上所有血迹斑斑的地方都布满了苍蝇。两个孩子见了又害怕又恶心,宋钢问一个戴着草帽的人:

  “他是谁?他死了没有?”

  那个人摇摇头,说了声不知道,走到树下,摘下草帽给自己搧起了风。李光头和宋钢走上台阶,走进了候车室。他们觉得在外面只站了一会儿,夏天的毒太阳就快把他们烤干了。候车室的屋顶挂下来两个大吊扇,正在呼呼地旋转,里面的人也都围在两个吊扇的下面,嗡嗡地说着话,就像两堆苍蝇似的。李光头和宋钢在那两堆人的旁边分别站了一会儿,吊扇旋转出来的风吹到他们这里时已经没有了,有风的地方都被这些人占领了。他们就走到卖票的窗口,踮起脚往里面张望,看到一个女售票员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她还没有从早晨的惊恐里完全摆脱出来,两个孩子的说话声把正在发呆的她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后吼叫了一声:

  “看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赶紧蹲下去悄悄离开,走到了剪票口。剪票口的铁栅栏门半开着,两个孩子往里面张望,一辆汽车都没有,只有一个端着茶杯的剪票员向他们走来,他也吼了一声:
  “干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逃跑似的离开了剪票口,然后无聊地在候车室里转了几圈。这时候王冰棍提着一只小凳,背着一箱冰棍出现在了大门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车室的大门口,坐下来以后用木块敲打着冰棍箱,叫卖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卖冰棍啦!冰棍卖给阶级兄弟姐妹们”

  两个孩子走到了王冰棍的跟前,吞着口水看着他。王冰棍一边敲打着木块,一边警惕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这时两个孩子又看到了外面地上的宋凡平,他还是刚才的样子趴在那里。宋钢指着宋凡平,问王冰棍:

  “他是谁呀?”

  王冰棍斜着脑袋看了两个孩子一眼,没有答理,宋钢继续问:“他死了没有?”

  这时王冰棍恶狠狠地说:“没钱就滚开,别在这里吞口水。”

  李光头和宋钢吓了一跳,手拉着手跑下了车站的台阶。他们又来到了夏天的烈日下,从满是苍蝇的宋凡平身旁走过去时,宋钢突然站住了脚,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指着宋凡平脚上的米色凉鞋说:

  “他穿着爸爸的凉鞋。”

  宋钢又看到了宋凡平身上的红色背心,他说:“他还穿着爸爸的背心。”

  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那里互相看着。过了一会儿李光头说话了,李光头说这不是爸爸的背心,爸爸的背心上应该有一排黄色的字。宋钢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起了头,他说黄色的字是在胸前。两个孩子蹲了下去,挥手驱赶着苍蝇,扯着宋凡平身下的背心,有几个黄色的字被他们扯出来了。宋钢站起来哭了,他哭着问李光头:

  “他会不会是爸爸?”

  李光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他哭着说:“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哭泣着东张西望,没有人走过来,他们又蹲了下去,挥手驱赶掉宋凡平脸上的苍蝇,想看看清楚,是不是宋凡平。宋凡平的脸上全是血迹和泥土,他们看不清楚。他们觉得他有点像宋凡平,又不知道是不是他?他们站了起来,觉得还是去问问别人。他们先是走到了树下,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抽烟,他们指着宋凡平问:
  “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树下抽烟的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摇着头说:“不认识你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走上了台阶,走到了王冰棍面前,宋钢抹着眼泪问他:“外面趴着的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王冰棍敲打了几下木块,瞪着眼睛说:“滚开!”

  李光头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吞口水。”

  王冰棍说:“那也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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