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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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过头顶递给他,对他说: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车的人摇摇头说:“不用。”
宋钢拿着汗衫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叔叔,你口渴吗?”
拉板车的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宋钢又说:“叔叔,我有钱,我去买根冰棍给你吃。”
拉板车的又摇起了头,他说:“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们无声地往家里走去。本来李光头和宋钢已经忍住不哭了,宋钢不断地回头去讨好拉板车的人,他就不断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于是他又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也传染给了李光头。两个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拉板车的人骂他们,他们捂住自己的嘴呜咽地哭,拉板车的人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快要到家时,两个孩子才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他说:
“别哭了,你们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后有十多个人一直跟随着他们走到家门口,这些人袖手旁观站在那里,拉板车的人看看他们,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把宋凡平抬起来,这些人全都一声不吭。拉板车的人不再和他们说话,他让李光头和宋钢来帮助他,让两个孩子压住板车的车把,别让板车翘起来。然后他双手伸进宋凡平的胳肢窝,抱起了宋凡平拖下板车,再把宋凡平拖进家门,拖到里屋的床上。他比宋凡平矮了半个脑袋,他拖着宋凡平就像是拖着一棵大树,他累得脑袋都歪了,他的肺里像是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他把宋凡平拖到里屋的床上后,走出来他在凳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喘着气,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他歇过来以后,扭头看了看门外张望的那些人,问李光头和宋钢: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两个孩子说还有妈妈,说他们的妈妈马上就要从上海回来了。他点点头说,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向两个孩子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跟前,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问他们:
“你们知道红旗巷吧。”
两个孩子点着头说知道,他继续说:“我就住在巷口,我姓陶,我叫陶青,有什么事就到红旗巷口来找我。”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门外的那些围观的人立刻闪开去,他们害怕自己的身体会碰到这个刚刚抱过死人的人。宋钢和李光头也跟着走到了门外,他拉起板车的时候,宋钢学着苏妈的话说:
“你会有善报的。”
他点点头,拉着板车走去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走去时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守候在死去的宋凡平身旁,宋凡平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他的样子让两个孩子开始害怕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嘴巴张开着也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睁圆了,里面的眼珠像是两颗小石子,没有一点光亮。李光头和宋钢哭过了,喊过了,也咬过人了,现在两个孩子开始哆嗦了。
李光头和宋钢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门前晃动的脑袋和身体,听着他们嗡嗡地说话,他们说着宋凡平是一个什么人,又说着宋凡平是怎样死去的;当有人说这两个孩子真可怜时,宋钢哇哇地哭了两声,李光头也跟着哇哇地哭了两声,然后继续害怕地看着他们。嗡嗡响着的还有很多苍蝇,它们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叮咬着宋凡平的尸体。苍蝇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屋子里盘旋时像是飘起了黑色的雪花,苍蝇的嗡嗡声盖过那些人说话的嗡嗡声,苍蝇也开始叮咬起了李光头和宋钢,叮咬起了屋外张望的人,两个孩子听着他们的手掌噼哩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脸和胸口,他们叫着骂着四散而去,苍蝇把他们赶走了。
这时候的阳光的颜色开始变红了,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他们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说过的话,宋凡平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和李兰就会回到家中。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在夕阳的余辉里再次走向了车站。两个孩子走过车站旁边那家点心店时,看到苏妈坐在里面,宋钢对她说:
“我们是来接妈妈,她从上海回来。”
两个孩子站在了汽车的进站口,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沿着公路向远处眺望,田野的尽头有一团尘土正在滚动过来,他们看清楚了是一辆汽车在奔驰过来,还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喇叭声,宋钢扭头对李光头说:
“妈妈回来了。”
宋钢说着泪流满面,李光头的眼泪也流到了脖子上。那辆长途汽车带着滚滚尘土奔驰而来,驰到两个孩子跟前时一个转弯进了车站,滚滚尘土立刻把他们包围了,让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当尘土漫漫消散以后,提着箱子和袋子的人开始从车站里走出来,先是两三个人,接着是一排人,他们从两个孩子的面前走过,李光头和宋钢没有看到李兰。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时,他们的母亲仍然没有从那个门口走出来。
宋钢走上去胆怯地问那个人:“这是上海来的汽车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他看着两个满脸泪痕的孩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话让李光头和宋钢同时放声大哭,他吓了一跳,提着行李赶紧走去,他走去时还不断回头好奇地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对他说:
“我们是宋凡平家的孩子,宋凡平死了,我们是在等李兰回来,李兰是我们的妈妈”
两个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已经走远了。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站在汽车的进站口,他们觉得李兰会坐下一班的汽车回来。他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候车室的大木门关上了,进站口的大铁门也关上了,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母亲从上海回来。
天黑的时候,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走过来了,她塞给他们两个肉包子,她说:
“快吃,趁热吃。”
两个孩子吃着包子,苏妈对他们说:“今天没有汽车了,车站的门都关上了,你们回家吧,明天再来。”
两个孩子信任苏妈,他们点着头,吃着包子,抹着眼泪往回走去。他们听到苏妈在后面叹气,听到她说:
“可怜的孩子”
宋钢站住脚回头对苏妈说:“你会有善报的。”
兄弟 / 余华
第十八章
李兰凌晨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大门口,虽然宋凡平在信里说自己中午才能到上海,可是两个多月的分别让李兰的思念像浪涛一样汹涌澎湃,天没亮她就醒来了,坐在病床上等待着晨光的到来。一个手术后的病友因为疼痛翻身醒来时,看到李兰一动不动像个鬼似的坐在那里,吓得惊叫起来,差一点将刚刚缝合的伤口繃裂。当她确定对面床上坐着的是李兰后,开始了疼痛的呻吟。李兰深感不安,她轻声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以后,就提起旅行袋走出了病房,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天亮前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孤零零的李兰和她孤零零的旅行袋站在一起,两个黑影在医院的大门前无声无息。这一次让医院的门房吓了一跳,这个守门的老头前列腺肥大被尿憋醒后提着裤子来到屋外,看到两个黑影时吓得哆嗦了一下,半截尿泻在裤子里,他喊叫起来:
“你是谁?”
李兰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几号病房,今天要出院了,在这里等待着丈夫来接她。守门的老头仍然惊魂未定,他指着另一个黑影说:
“他是谁?”
李兰将行李提起来说:“它是旅行袋。”
守门的老头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绕到了屋子后面,对着墙角将剩余的半截尿冲了出来,他嘴里嘟哝着说:
“吓死人了,他妈的裤子都湿了”
李兰听到了他的抱怨,羞愧地提起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走到了拐角处,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旁,听着电线杆里嗡嗡的电流声,看着不远处医院黑暗的大门。这时候李兰的心里突然宁静了,当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天亮;现在她站在了街角,她觉得自己等待的是宋凡平了,而且她在想象里看到了宋凡平高大强壮的身影充满热情地走来。
李兰一直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让人害怕。曾经有个男人迎面走来,走到十来米的地方才发现了她,不由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街道对面,从对面走过去时还不断扭头侦察着她。另一个男人是在拐弯时撞见她的,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故作镇静地从她身前绕了过去,他走去时肩膀还在发抖,李兰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仿佛是女鬼般的笑声让那个男人彻底垮了,他一路狂奔而去。
直到日出的光芒将整个街道照亮,李兰才结束女鬼的角色,她仍然站在街道的拐角处,她开始成为了人。当街道上逐渐热闹起来,李兰提着旅行袋重新走到医院的大门口,这时候她的等待正式开始了。
整整一个上午,李兰都是脸色通红情绪亢奋,她面前的街道也是红旗飘飘口号声声,游行的队伍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让炎热的夏天更加炎热。那个医院的门房已经认出李兰了,他
一个上午都在奇怪地看着这个天亮前把他吓的尿了裤子的女人,他看到她激动地看着游行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是每一个走过的人。李兰的激动汇入到街道的激动之中,就像是小溪汇入江河一样,她激动的眼睛在激动的人流里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那个门房看到她长时间站在那里张望,心想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她,就走过去问她:
“你丈夫什么时候来?”
李兰扭头回答:“中午。”
医院的门房听到了她的回答后,满腹狐疑地走回传达室,又满腹狐疑地看看墙上的挂钟,这时还不到上午十点。他心想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这个女人天没亮就站在这里等着一个中午才来的男人。接下去守门的老头更是好奇地打量着李兰,他心里暗想:这个女人有多长时间没让男人碰过了?他忍不住再次上前问李兰,问她与丈夫分别有多久了?李兰告诉他有两个多月了。门房嘿嘿笑了几声,心想才两个多月就急成这样了,这个看上去瘦小干瘪的女人,骨子里是个百分之一百的骚货。
那时候李兰在街道上差不多站立了六个小时了,她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可她仍然脸色通红情绪高昂。随着中午的临近,她的激动和亢奋也达到了顶点,她的目光看着那些往来的男人时,像是钉子似的仿佛要砸进那些男人的身体。有几次她看到了与宋凡平相似的身影,她踮起脚使劲挥动着手,而且热泪盈眶,虽然这样的喜悦都是昙花一现,她还是继续着她的激动。
过了中午十二点,宋凡平仍然没有出现,倒是宋凡平的姐姐赶来了,她从一辆公交车上挤了下来,满头大汗地跑到医院的大门口,看到李兰后高兴地喊叫起来:
“哎呀,你还在这里”
宋凡平的姐姐擦着额上的汗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她说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赶不上了,她差一点要转车去长途汽车站,好在她没去。她说着将一袋大白兔奶糖递给李兰,说是给孩子吃。李兰收下了奶糖,放进了旅行袋。她什么话都没说,她只是对宋凡平的姐姐笑着点点头,又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