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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余华散文随笔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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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的后面,博尔赫斯告诉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对干渴的恐惧”。

    我相信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看法。
 
                                                网络和文学    
                              

    在中国,在20世纪最后的两年里,一些作家开始考虑这样的问题:在下一个
世纪里是否会失业?这样的忧虑并非出于对自己才华和能力的怀疑,而是对自己所
从事职业的怀疑。在今天,在21世纪,人们已经相信网络和生命科学正在重新结
构我们的世界。一个是外部的改变,网络在迅速提高交流的速度的同时,又在迅速
地降低交流的成本,使人们在与世界打交道时获得了最直接和最根本的权利;另一
个是内部的改变,生命科学对基因的认识使我们走上了一条捷径,让我们感到了走
向生命本质时不再是路途遥远。这两者差不多同时出现,又差不多同时成长,于是
我们对生命和对世界的看法也在同时改变。

    我知道作家的不安是害怕图书会消失,这个不安是来自两方面的,首先他们害
怕会失去手触摸纸张时的亲切之感,这样的感受是我们的祖先遗传给我们的,祖先
们就像留下了房屋和街道一样,留下了手和纸难以分离的亲密之感,这样的感受在
我们还是婴儿时就已经开始了成长,很多人都难以抹去这样的记忆坐在母亲的
怀中,孩子的手和母亲的手同时翻动着一本书。现在,人们似乎意识到某一天不再
需要作为物品的报纸和图书了,而且这样的意识在人群中迅速地弥漫,越来越多的
人相信无纸化出版即将来临,人们可以在因特网上随意读到想读的一切文学作品。
于是作家们接下来就会关心另一个问题:去何处支取版税?我在这方面不是一个悲
观主义者,虽然传统的法律在面对今天高速前进的网络有些无所适从,虽然在中国
有很多作家的作品都在网上被免费阅读,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是暂时。当网上虚拟
出版的时代真正来临,那么传统出版累积下来的一切问题,比如印刷成本不断提高、
仓库不断积压和应收款数额不断增长等等都会烟消云散。虚拟出版几乎是零成本的
现实,将会使读者用很少的钱去得到很多的书籍,对作者来说,其收益也将是有增
无减。而且虚拟出版不会再去消耗我们已经不多了的自然资源,还将降低造纸和印
刷带来的对环境的污染。

    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图书是否会消失,而是阅读是否会消失。只要阅读仍然
存在,那么用什么方式去读并不重要。我想阅读是不会消失的,因为人类的生存是
不会消失的,我相信谁也无法将阅读和生存分隔开来。我有一个天真的想法,在这
个世界上越是古老的职业,就越是具有生存的勇气和能力,因此任何职业都不会消
失,只是得到形式的改变,而这样的改变或者说网络带来的改变,不会使这些古老
的职业变得更老,恰恰是要它们返老还童。当然,预言家会消失,在这个日新月异
的时代里,我想人们唯一不需要的就是预言。

    在今天的中国,网上的文学受到了空前的欢迎,我所说的网上文学并不是指那
些已经在传统出版中获得成功的作品,这些作品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已经上网,我
指的是那些在传统的图书出版中还没有得到机会的作者,我阅读了一些他们的作品,
坦率地说这些作品并不成熟,让我想起以前读到过的中国的大学生们自己编辑的文
学杂志,可是这些并不成熟的文学作品在网上轰轰烈烈,这使我意识到了网络的意
义和价值,因为人们在网上阅读这些作品时,文学自身的价值已经被网络互动的价
值所取代,网络打破了传统出版那种固定和封闭的模式,或者说取消了作者和读者
之间的界线,网络开放的姿态使所有的人都成为了参与者,人人都是作家,或者说
人人都将作者和读者集于一身,我相信这就是网上文学的意义,它提供了无限的空
间和无限的自由,它应有尽有,而且它永远只是提供,源源不断地提供,它不会剥
夺什么,如果它一定要剥夺的话,我想它可能会剥夺人们旁观者的身份。

    事实上,这是文学由来已久的责任,一个写作者和一个阅读者的关系,或者说
一本书和一个世界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似乎一直在困扰着文学,同时也一直在支撑
着文学。想想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他们的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在报纸上以每天连载的
方式完成的;再想想20世纪两部著名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
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这两部作品在今天看来似乎布满了阅读的障碍,然而在它们自
己的时代里都曾经热销一时。有时候文学的看法和时代的看法总是背道而驰,这是
因为文学有着超越时代的持久不变的原则,而喜新厌旧则差不多是每一个时代的原
则。然而巴尔扎克和狄更斯,还有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例子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
这些经久不衰的作家一方面和文学心心相印,另一方面又和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
他们都具备了上述两种原则,文学的原则使他们成为了经典作家,成为了一代又一
代的读者们内心深处的朋友,而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原则使他们的名字变得响亮
和显赫。一句话,无论是巴尔扎克和狄更斯,还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他们都通过
了所处时代最便捷的途径来到读者们中间。对于今天的作家,通向读者的道路似乎
要改变了,或者说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展现在眼前,就像是在一条传统的道路旁边,
增加了一条更为快捷的高速公路,这有什么不好?

    在今天的中国,网上传播的文学和传统出版的文学已经并肩而行了,我现在要
谈的不是网络文学和传统出版的文学的比较,这个话题没有什么意义,对于文学来
说,无论是网上传播还是平面出版传播,只是传播的方式不同,而不会是文学本质
的不同。我要谈的是网络和文学,谈它们之间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共同之处。

    我们都知道文学给予我们的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我相信这是因为人们无法忍受
现实的狭窄,人们希望知道更多的事物,于是想象力就要飞翔,情感就会膨胀,人
们需要一个虚构的世界来扩展自己的现实,虽然这样的世界是建立在别人的经历和
情感之上,然而对照和共鸣会使自己感同身受。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
的力量,现实太小了,而每个人的内心都像是一座火山一样,喷发是为了寻找更加
宽广的空间。那么多年来,文学一直承受着来自现实世界的所有欲望,所有情感和
所有的想象,如果不能说它是独自承受,那它也承受着最重的部份。

    现在,网络给我们带来一个虚拟的世界,与文学一样,是一个没有边境的世界,
它的空间取决于人们的想象力,有多少想象在出发,它就会有多少空间在出生;与
文学不同的是,人们不需要在别人的故事里去寻找自己的眼泪和欢乐,网络使人人
都可以成为虚拟世界的主人,点动鼠标就可以建造一座梦想中的宫殿,加密之后就
像有了门锁和电网。如果说安娜·卡列尼娜的房间人人都可以进入,只要你买下或
者读过托尔斯泰的书,那么网上的宫殿则永远是自己的领地;虽然有时候黑客会大
驾光临,可是现实中的宫殿也会遭遇小偷和强盗,而且类似的经历只会使这一切变
得更加真实,当然也会更加激动人心。

    我承认自己迷上了网络的世界,一方面是它如同文学一样使我们的空间变得无
法计算,另一方面是它正在迅速地瓦解着我们固有的现实,这是文学无法做到的。
有时候我觉得网络的世界很像是文学和信用卡的结合,我的意思是说它具有天空和
大地的完整性,它建立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像文学那样去接受人们多余的想象和多
余的情感,与此同时它又在改变我们的现实,就像信用卡虚拟了钱币一样,它正在
虚拟我们的现实。如果说文学虚构的世界仅仅是天空的话,那么网络虚拟的世界完
成了天空和大地的组合。不过有一点它们永远是一致的,那就是人们需要画饼充饥,
因为这样有助于人们的身心健康。
 
                                                 胡安·鲁尔福
                             

    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了另一个作家的写作,这已经成为了文学中写作的继续,
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得到继续,这里不存在谁在获得的问题,也不
存在谁被覆盖的问题,文学中影响就像植物沐浴着的阳光一样,植物需要阳光的照
耀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阳光,而是始终要以植物的方式去茁壮成长。另一方面,
植物的成长也表明了阳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文学就这样获得了继承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那篇令人感动的文章《回忆胡安
·鲁尔福》里这样写道:“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
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
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

    这段话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首先是一位作家对于另一位作家意味着什么?显
然,这是文学里最为奇妙的经历之一。1961  年7 月2 日,加西亚·马尔克斯提醒
我们,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开枪自毙的那一天,而他自己漂泊的生涯仍在继续着,
这一天他来到了墨西哥,来到了胡安·鲁尔福所居住的城市。在此之前,他在巴黎
苦苦熬过了三个年头,又在纽约游荡了八个月,然后他的生命把他带入了三十二岁,
妻子梅塞德斯陪伴着他,孩子还小,他在墨西哥找到了工作。加西亚·马尔克认为
自己十分了解拉丁美州的文学,自然也十分了解墨西哥的文学,可是他不知道胡安
·鲁尔福;他在墨西哥的同事和朋友都非常熟悉胡安·鲁尔福的作品,可是没有人
告诉他。当时的加西亚·巴尔克斯已经出版了《枯枝败叶》,而另外的三本书《没
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恶时辰》和《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也快要出版,他的天
才已经初露端倪,可是只有作者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他正在经历着倒霉的时
光,因为他的写作进入了死胡同,他找不到可以钻出去的裂缝。就在这个时候,他
的朋友阿尔瓦罗·穆蒂斯提着一捆书来到了,并且从里面抽出了最薄的那一本递给
他,《佩德罗·巴拉莫》,在那个不眠之夜班,加西亚·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
相遇了。

    这可能是文学里最为动人的相遇了。当然,还有让-保罗·萨特在巴黎的公园
的椅子上读到了卡夫卡;博尔赫斯读到了奥斯卡·王尔德;阿尔贝·加缪读到了威
谦·福克纳;波德莱尔读到了爱伦·坡;尤金·奥尼尔读到了斯特林堡;毛姆读到
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名字的古怪拼写曾经使让-保罗·萨特发出一阵讥笑,
可是当他读完卡夫卡的作品以后,他就只能去讥笑自己了。

    文学就是这样获得了继承。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奥地利人,或者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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