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宪名臣传-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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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闻其详。”,蕴月的惊讶又压过了怀疑,一心追问。
“祖父为反对先帝擢升方严发起革新而退出朝堂,后宁熙党争又为林泓先生的乌台诗案再次退出朝堂。若论朝堂之事,祖父与方严水火不容。可到了凤元年间,方严大人长达十余年的元佑革新全面废除,方大人回乡隐居于武夷山间。两位老泰山却于暮年和解,每有诗词应和。及至凤元五年,免役法废除,方大人力辩无果,悲愤而亡。祖父历遭变故,又惊闻此果,喟叹人世无常之余也撒手人寰。两老生前约定的比邻而居,终不能兑现。”
前朝旧事或许争了一辈子的两人终在行将就木时一泯恩仇了?听到此处,蕴月心中塞满自己这三年来朝堂的风雨,满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相公可曾听过方国公生前的‘三不足’论?”,江先生仍用温和目光锁住蕴月。
蕴月抿抿嘴:“师傅曾告诉过蕴月,是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
“你可有见解?”
见解?方严这三句话说的正气凛然,可惜他死后,最受人唾骂的就是这三句话。他江蕴月小心小肝的,何必去参与评论!“师傅曾云‘元佑革新,成于此,败于此’。”
慕容冽眉头一挑,哈哈大笑:“不亏是御史台泡出来的娃娃!哈!大哥,你怎么看?”
江先生不理慕容冽,继续问道:“所谓成于此,这此是何处?败于此,又为何处?”
蕴月有点儿被问得词穷的意思,本想耍些小花招转过去,但一想到自己在山下一大摊事情,还无处着手,又不免被江先生的问题勾起了兴趣。他搜肠刮肚的将近日的巡查捋了一遍,有些迟疑道:“近日四处巡查,又问了王云随先生,大抵知道国弱民疲,是为豪户兼并田地、纳税繁重、徭役繁多,引致小民要么抛荒田地背井离乡、要么卖田堕入流民,致使国库日渐空虚。”
江先生闭了闭眼睛,轻轻说到:“你见的,三十多年前,方先生就见着了。你听听慕容先生的见解。”
慕容冽点点头:“我与你我与江先生不约而同的以为,成于此的‘此’,乃是那句‘祖宗不足法’。”
“请先生不吝赐教!”,蕴月谦虚问道。
“小相公在陛□边,想必熟知我朝家法?太祖时就信奉‘曲从中制、事为之防’,不仅朝堂之上文官人用如此,连边防、京畿武官亦如此。换防一策暂且不提,达一以为家法中最重要的一策,就是募兵制。为对谋反一事釜底抽薪,帝国每年必要招募那失了田地的流民进军队。如此一来确有妙用,小相公想必知道。但百年下来,贻害无穷!首先是所募之兵并不能一战,是以国弱;其次国民养着冗重的百万之兵,则赋税、徭役不可能不重,这才引致农民争先抢入军籍,抛荒田地、背井离乡,才有国库日渐干涸!”
一席话下来,蕴月茅塞顿开!林澈、王云随专才,看得到赋税徭役的繁重;他爹爹、师傅领兵,看得到禁厢两军的冗重;只有慕容冽一点,才真正点在关节上!原来是因太祖家法误国!想到这儿,蕴月一片清明,连忙站起来对江先生、慕容冽作揖:“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蕴月茅塞顿开!”
慕容冽一笑,又站起来,携着蕴月,走到左侧竹帘下,卷高了竹帘。
高山巍峨、深谷苍茫接连入目,夏阳下江山锦绣啊!慕容冽手中竹扇一挥,便让蕴月想起了当年诸葛亮草庐内三分天下的隆中对!
“小相公!不变革,便亡国!江山如聚,万民匍匐如蝼蚁啊!打破募兵制,减轻赋税徭役,才能真正的强国富民!”
蕴月为慕容冽的风度折服,笑道:“世人说文,每必称‘慕容先生’,今日后世人口中,又多位‘慕容先生’了!”
慕容冽眉头一挑,转身而去,风鼓衣袂:“达一在这山野间十余年,通读方大人的治国方略,以及昔日诸位大人的言论,深知为人君者的不易。试想百年下来,靠着募兵制活着乃至于求富贵的人,该有多少?年初陛下不过想略动动禁军,结果文氏就想一举而起,妄图取而代之,并引来禁军将领的附逆!若”慕容冽看着江先生:“若陛下不能下定决心革除此弊,那岂非扬汤止沸、抱薪救火?若陛下痛下决心,焉知此后波诡云谲!”
蕴月看着眼前河山,身后是慕容冽深切的忧虑。此刻,他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皇帝,面对他手中的这片破碎河山,是什么滋味?还有他爹爹,为了一个念头,甘愿曲在小小的蕴月园二十年,又是什么滋味?还有他自己南下江南,未必不是趟河试水的卒子。还有李存戟,文氏谋逆压得他几乎翻不过身来,焉知不是刮骨吸髓般的痛?还有、还有,躺于山间至死悲愤的方严呢?要与方严比邻而居、为之叹息遗憾的慕容修呢
往日他读屈子,总想笑,什么八荒九嶷寻香草,什么路漫漫而上下求索。既活得然如此累,又何必?到了今日,他深陷朝堂,似要翻遍一座座绵延不绝的高峰般不能停歇,他才终于明白,人无论为什么念头,只要有了念头,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人活一世,或许,也就这么一个念头罢了!
蕴月一转身,又对慕容冽作揖:“先生山中十年洞若观火,足矣!还请先生出山,辅佐陛下!”
慕容冽看着蕴月,减了先前那种挥斥方遒,轻轻道:“你可知方大人的下场?”
蕴月一笑:“方大人只有恨,没有悔。先生若愿为方老、慕老山野里守灵十年,又怎会弃天下于不顾?况先生山中十年参悟,岂非站在前贤的肩上!”
慕容冽眸光大盛,一摇竹扇。那边江先生站起来:“达一,还隐么?你十年游历,十年参悟,此时正值壮年,又逢契机,实在天时地利人和!龙潜凤隐,借势而起,不说功名利禄,但求一展所长。达一,你该出山。”
蕴月略向江先生致意,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他南下江南,不仅他爹爹、李玉华、林澈有心思,连那江南世家也是时刻盯着的。想来那江南世家在文氏谋逆时安静蛰伏,未必没有在旁窥测时机以求东山再起的念头!难怪瑛娘行动古怪,原是要引他见慕容冽么?
只是慕容氏出山未必没有好处!慕容冽天下形势火烛洞明,有治世之才;他游历十年、读书十年,有阅世之能;他身为世家嫡孙,有号令一方豪强之力!他若入朝,可助皇帝平天下局势、稳定因文氏引发的朝堂动荡,更有利于他江蕴月在江南的举措!
思及此处,蕴月对慕容冽拱手,诚恳坚定的说:“不瞒先生,蕴月此下江南,陛下许我辟举贤士。蕴月请先生下山。”
慕容冽敛了笑容,负手立于高卷竹帘下,良久道:“挂云帆,济沧海,也罢,达一顺势而为!”
蕴月一喜,正要说话,那慕容冽又转身过来,笑悠悠的:“小相公,别只顾着说达一,你也该想想你山下那盘棋,又该如何下。”
蕴月眼眸一转,笑嘻嘻道:“小江原也不善棋,只是下棋下得高明的大有人在,小江不着急~”
“哈哈!”,慕容冽又是大笑。
那边江先生略略笑开,叹道:“你倒学了一身的皮滑,也罢了”
蕴月才想说话,又听见山间松风里缠着细细歌声,回雪般的飘进竹楼: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蕴月一楞,侧耳听去,脸色兀变,连一声告恼也没来得及,便冲了出去
☆、前朝谜案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蕴月冲将出来,那歌声越发听得真切。蕴月慌不择路,撩起袍摆,追着声音赶去。
他听过她唱歌!头一回在城西;她唱着小曲骂他是白食的公子哥;然后是拿着皇帝的金簪敲青影唱花名;还有他让她唱的山鬼、还有有女同车、德音不忘他怎会忘;他梦里全是那把声音,配着一双老大的眼睛;总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
采茶歌悠扬;好似崖岸边轻轻卷来的细浪
一路急追,蕴月感觉自己近了。他没听错,那音质里的柔糯,他一辈子也记得。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声音里柔中带着叫他咬牙切齿的娇憨淘气,这世上也独她一份而已。他不会认错!一定是她!
树影过后,眼前豁然开朗。一道一道的茶树恰似采茶歌里唱的一层白云一层天。绿色,似波涛,倾泻而下,是让人忘记今处何处的宽大。蕴月一愕,脚步一收,才发现初夏的日头晃眼,他使劲眯眼看,见得半山腰茶树间隐约一袭青衣,裙角婉约飘荡。伊人倩影起落处,是蓦然回首的一种狂喜。他慌忙疾奔,阶梯下了一道又一道,但那半人高的茶树怎么也走不完似地。
采茶歌依旧清亮的飘荡着,蕴月赶到,一把扯住青衣姑娘
采茶歌顿歇
阅遍花容皆不是,满山的绿意失了颜色,原是溺水三千饮不尽。
蕴月颓然松手,全然不顾礼数,呢喃道:“不是、不是”,更听不到那采茶姑娘的质问、惊讶。
蕴月呆站,抬头低眉,才发现茶山茶海,他如沧海一粟。阿繁不是你么?怎会不是,他听得那么真切,怎会不是
茫然间,采茶歌又悠然而起。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
那屡声音柔软里添了一缕忧伤。蕴月回神,握了握拳头,心中突然冒了一个念头:他的阿繁!是他的阿繁!他的阿繁一定就在他不远处!
方先生和慕容冽突见蕴月旋风般奔出去,惊得合不拢嘴。
直到蕴月消失在视野时,慕容冽摇摇头笑开:“不外又是痴情种子一枚。”
方先生望着蕴月远逝的背影,径自怔忪,良久后回神浅笑:“年轻时候,谁没有些荒唐故事。”
慕容冽抬头摇扇,话里有些戏谑:“看来大哥年轻时也落下不少荒唐故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方先生说的平静,话里有一丝的醉酒情浓:“道阻且长,年轻时确曾不畏涉水觅伊人。”
慕容冽一愕,心底涌起莫名情愫。他敬佩尤甚的大哥甚少袒露心怀,今日似触了心事,他轻轻道:“小爷灵透,胸有丘壑不输旁人,且达一看,他颇谙官场潜流,将来必是有所成就的。”
方先生一喟,半垂下眼眸:“到底盼来了,也是幸事。只是所忧之事只增未减,他娘夙夜不安,就怕他未能从容而对”
慕容冽嘴唇微动,最后笑道:“姐姐未免过于操心,既说他灵透,又岂会有说不通的理?!”
方先生摇头:“忍了二十年,她也不曾抱怨。到了近在咫尺时,近乡情怯,她那样明慧的人到底还是忐忑不安。连那丫头,往日那样心无系绊,直至今日尚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