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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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火炭陡遭水泼,皇帝的脸色,比浇灭的炭条还难看。他敕高力士:“宣宋璟!”
望贤宫虽是行官,但却有着当年秦都宫阙的宏大、堂皇;也残留着汉代宫殿的风仪。重帘密罩,凤炭送暖。殿柱前的盆盆梅花,使处于千里关中雪原上的这座行宫,荡溢着暖气香风。
但是,皇帝和宰相此刻的情绪,却比殿外檐前悬垂的冰凌还要冷峻十倍。
“朕欲封禅,卿极言阻之!朕,功不高么?德不厚么?符瑞不至么?年谷不丰登么?何为不可?”
“陛下功高则高矣,而百姓尚未深受其惠;德虽厚矣,然泽润尚未广被宇内;诸夏虽安,未足以供其事;远夷仰慕,未足以供其求:符瑞虽臻,灾警犹密;积岁虽丰登,但仓库尚稀;臣窃以为不可也!
“若陛下尚未审老臣此谏,则请喻谏之!臣虽未能远喻,但喻于人,请陛下试一省之:
“譬如今有人十年长患瘵,治后将愈,便欲使此人负米千斤,令其日行百里,可乎?
“既不可。则老臣更言之:今韦逆、太平之乱,非止十年。陛下之良医,虽除其疾苦,使大唐中兴,然犹初愈重疾之人,尚未甚充实,便欲告成功于天地,臣窃有疑!”
“卿所疑何来?”
“臣闻先贤云:‘自满者招溢,自骄者招损。’今以我朝方兴而告大成功于天地,臣疑我君臣威威烈烈出望贤之宫之日,即已暗招溢损,致有他日对此望贤之宫,浩叹唏嘘之忧患!……臣身为辅臣,苦谏不得,只有求避相位,让贤者继之!”
“卿之言,亦明指朕为无为庸昏之君,无贤者辅佐,则所事无功!哼哼!”李隆基早已听不下去了,只等宋璟话音一落,便冷笑不止地敕道,“卿老且病,准本罢为开府仪同三司,仍留守西京。下殿去吧!”
宋璟听敕后虽并不感到惊异,但在叩辞皇帝时,却也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一结果的失望和痛苦。他在踱出望贤宫殿门时,那素来如年轻人般挺直的腰背,第一次显得有几分佝偻;素来稳重刚健的步伐,第一次显出了龙钟老态。
如果刚刚敕罢的宰相,仍如往日那样昂首挺胸出殿,李隆基或许会怀着嫌厌的心情畅快地吁出一口气来。可他偏偏是这样出了望贤宫殿门,玄宗看在眼里,心里大大地憋了一口气,更加不舒服了。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和姑姑太平公主的廷争,七位宰相中,只有宋璟和死去的姚崇两位鼎力辅助他和势倾朝野的姑姑激争;姑姑狡诈多变地玩弄着易置东宫、动摇他储君地位的阴谋,又是仗恃宋璟和姚崇竭尽心力助他防范和还击,在他初登大宝时,又是宋璟和姚崇,冒着断头、灭门的极大风险,提出远置太平公主的建议。宋璟从广州任上被召还朝阁后,先后兼管吏部、刑部,为振朝纲、兴大唐创功立业,在朝野中博得了“本朝贤相,前有房杜,后有姚宋”的赞誉。而今如此被罢相,罢相后又是这副模样,李隆基身在御辇中,心,却被卷入内疚的漩窝。
“可是,十二年前本朝是何光景,今日大唐又是何光景,尔身为宰相,为何有眼不见,有耳不闻?!”就在御辇出了咸阳县境,进入新丰县界时,李隆基微微撩开辇车侧窗毡帘,只见大地被白雪装扮成的晶莹世界,遍布在新丰山庄田野中的柿树上,悬挂着红彤彤的小宫灯一般的柿子,眼前这派妩媚的雪景和恬谧的田野风光,反倒重新激起了皇帝对宋璟的恼恨,使他摆脱了内疚。他猛地放下毡帘,朝座背上一仰,“非朕,不知今日天下又有几人称帝;又有多少黎庶死于战乱!……臣工们总以俗人常情,作帝王的规矩,真是可笑、可恼!”
发泄了一番之后,李隆基的胸腔,一下子畅爽了。大约御辇已临新丰县城了,随驾乐班奏起欢快的《鸟歌万岁乐》。
戊寅,大唐皇帝李隆基的御辇,经雄伟堂皇的宣辉门,进了大唐东都都城洛阳。开始了紧张的东封泰山的筹备事宜。
东都洛阳,北倚邙山,南对伊阙,形势非常险要。隋朝初建东京时,以尚书令杨素为营作大监,每月役使民工达二百万人。为使宫殿巍峨壮丽,杨隋王朝下令从遥远的江西豫章境内,运来大木作柱。仅一根柱子运到洛阳,花费人工就不知其数。在刀钺皮鞭下,仅一年工夫,一座东面长十五里二百一十步,南面长十五里七十步,西面长十二里一百二十步,北面长七里二十步,周长达五十里六十步的京都便出现在神州东土之上。
东都和方正的西京不同,它南广而北狭。共有一百零三坊,分布于三市。其洛河南岸,处于福善、思顺、延福、永太坊间者,为南市;洛河北岸,处于敦厚,思恭、景行、立行坊间者,为北市;其近邻厚载门、处于广利、通济、从政坊间者,为西市。三市中,北,西二市各占一坊之地,而南市则为大:占地达两坊。由于东都既是唐代丝绸之路东端的起点,而外国客商,又须经广州、扬州首抵洛阳,然后才能抵达西京,故东都繁华盛况,并不下于西京。近年来,随着百端重举,北市的彩帛行、丝行、香行真可谓货贿山积;东面与漕渠汇合的洛河中,停泊着数以万计的本国与各国商船官舟,更使北市的繁华闪射着异彩。方圆四里、聚集着六十六行的南市,经销各种类型、制作精美华丽的车舆。主要由胡商经营的酒肆中飘逸出各种飘着异香的酒气,广布在市西南修善坊,市东南的会节坊等坊中的波斯胡寺、胡袄祠矗立着具有异国宗教色彩的寺庙,里面频频传出诵经声、喇叭声、击鼓声,市中流通波斯银币、安国、康国、史国的栗特人所制的金币。这一切,使人乍临其市时会产生一种陡临异国他邦的错觉。
二十八子提着帷布严罩着的两个鸟笼抵达东都时,正是万家灯火初放光明,宵禁街鼓刚刚敲过的酉时。说来也真巧,他急步赶到傍着洛河东端的通洛门时,那通洛门正被几个守城武士吃力地推着,“嘎嘎——砰!”地响着关闭了。虚着一只袖筒的他,咬着下唇,自嘲地笑了笑,只好从通洛门前退回来,举目四望,寻一个投宿处。
还好,和城外官道接着的一条街坊,两边的几个铺面门枋上边,都悬着招客灯笼。二十八子将鸟笼放在地上,伸出左手来,掸去浑身泥尘,朝一家客栈走去。但是,守候在店门内的主人,待他走拢时,使他扫兴了:“真对不起呀,客官!俺这洛门外的各家客店,都被宫里租定了,还得过了下月,才得接客哩!”
二十八子一听,傻了,“嘿!我怎么就忘了从京畿到都畿道两道间的驿站、客栈都被朝廷包去供有司衙门停歇辇载车辆人马了哩?唉!多赶这三十里地,今晚还将宿在野地里么?”这个惯于在崇山峻岭中餐风饮露的好猎手,能在坊檐下蹲到明日解禁开城,可两个笼里的珍禽却是娇贵异常的。按它们的本性,这时早该在江南一道戏水啼鸣了。今晚如果放在房外,明天不都瞪直了足爪,一命呜呼才怪!
“客官也不要发愁,”那店主看出了他的为难,又见他右袖里空荡荡的,带着残疾,主动地给二十八子出主意,“你转回头去走十里地,有一个庄子,唤作‘刘家庄’,庄主叫刘定高,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你去了,他准会收留的。明儿禁锣敲响,你就可进城去干你的营生了。”
“谢谢店家指点!”二十八子朝好心的店主单手一揖,“明儿再来道谢!”
十里地,对于二十八子来说,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到了刘家庄庄口,庄里的种地人,多半还在地里拾掇着庄稼。他朝一个家住庄口的织苇席的老人打听庄主刘定高的院宅,那老人从打着的苇席上抬起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二十八子:“你和俺庄主有亲?”
二十八子摇摇头:“无亲。”
听说无亲,那老人放开了手中苇草,更加目不转睛地问他:“是故?”
“非故。”二十八子笑了。但心里却暗暗察觉出这庄子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非亲非故,你问俺庄主何来?”老人这俨然盘问的口吻,更令二十八子感到纳闷。他放下鸟笼,对老人回答道:“老伯不知,俺是外州猎户,因捕得些世间少有的鸟儿,特地来到东都,不想刚到通洛门,城门便关了。只有来贵庄找庄主借个宿处,打扰一夜,明日再去东都,故而打听庄主院宅。”
“啊!”那老人听了,又把二十八子从头到足打量了一番,才点点头,为二十八子搬出个木头墩子,说:“客人且坐下歇息。”
“谢过老伯!”二十八子在木头墩子上坐了下来。
“若是往日,老汉也就将你引到俺庄主院房去了,今日……哎!只有烦客人在老汉这家中委屈一宿吧!”不待二十八子说什么,老人又愤慨地补充说,“俺庄主家死了人了!”
“啊?”二十八子有些不安,“不知贵庄主宅上有事,真不该冒失撞来打扰!”
“客人话说哪里去了?”老人一边把打成的苇席卷起来,一边去后屋擎出一盏桐油单芯灯来,放在泥壁上的承灯凹里,过意不去地对二十八子说,“请稍坐片刻,把你的鸟儿安顿安顿,我去把孙儿叫来为你烙点饼、烧些汤。”
“老伯切莫为我张罗!”二十八子忙起身去挡住老人,“能留我一宿,已感恩不尽。我身边有些干粮,只讨碗水就罢了。”
“天寒地冻的,总得烧些汤喝才好!”老人从二十八子的举动中,已看出他确和自己一样,是庶民百姓,眼光和语气,都变得和气可亲起来。他轻轻推开二十八子迈出房门。刚出门,又回头叮咛道,“本庄有些尴尬处,客人就在老汉家中歇息,切莫入庄子里去。”
“知道了,谢过老伯!”老人这番叮咛,加深了二十八子心中的疑惑,但他赶紧躬身应着,老人朝庄子里头去了。
从庄子小巷深处,传来阵阵犬吠之声。满怀疑云的二十八子缓缓坐到木墩上,借着壁上摇曳的灯光,打量着老人房内的情景。土墙尚呈红泥的本色;木椽子露出青白交错的斧劈痕;供着家祖的神龛,也还未被香灰烛泪浸蚀。房内的情景告诉深知眼下民情的二十八子:老人虽说已六十开外,但这一家人并非此地的老户。正象他们汴州乡下的情况一样,不少人在旧朝的逼迫下,携家远出,成了所谓的逃户,而近年才随着新朝的兴盛,逐渐归回原籍。或在旧居的废墟上重建家园,或在故乡的土地上另起炉灶。老人的家,处处反映出这种逃户重归的特征。而这种特征,却又使二十八子想起了他由衷地崇敬、险些死于他那含毒弩箭下的当今皇帝李隆基。自从被皇帝释放,又目睹皇帝在禹王台上吞食蝗虫、因而愧悔交加,毅然断臂以来,十一年过去了。但是二十八子不仅不为独臂后悔,而且还一直在后怕不已:“鲁莽的二十八子啊!如果一代明君真的丧身于你的弩箭之下,你岂非千古罪人!十一年来,大唐江山真可谓日异月新,我们百姓也终有安居乐业的一天,二十八子啊二十八子!若非上天有眼,让那箭矢未中,你成何人啊!……”
去年御驾从望贤宫出发,开始幸临东都、准备今年下月封禅泰山的消息传出,二十八子在春天忙碌了近四十天,终于捕得一对鵁鶄、一对鸿鹜,小心饲养至今。他要奉献给即将东巡的皇帝,让这传说中可以避灾避邪的珍禽,护卫着明君御辇,直达泰山,顺利地登上东岳之巅。
可是一路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