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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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字竟是!
落 妃 池
“……张宥说得不错!对这位大人,万不可哄瞒!他竟,……竟全知王妃不能启程的原因!天哪!我还不快去免冠请罪,更待何时?唉!……”
“……由此看来,大唐朝多少吃君之食、受君之禄的文臣武将,不以尽心朝廷为己任,却以欺上瞒下为能事……连这边鄙之道的剑南道,在王妃改期启辇一事上,也要做出这等文章!我高力士,宫中一老家奴尔!又何须自苦如此!……”
象牙座上,高力士正倚座暗自叹息。但心情却比出京时平静、轻松得多了。
正如张宥、章仇兼琼等人私下相议时所估计的那样:高力士对寿王王妃确实另眼相看,似乎以极其{“文}恭谨的态度,依允着她的{“人}意志行事。但这仅仅{“书}是表面而已。高力士内{“屋}心深处,对奉使来剑南道迎侍寿王妃,是十分不情愿的。和杨家女儿无仇无冤的他,听得南内心腹去新都探察杨府,回禀诸情,并呈报王妃坠池染病一事后,他甚至有些遗憾:“为什么就没有摔伤呢?……”
自从大唐玄宗先天元年以来,高力士已伏侍今上李隆基达二十四年之久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简直成了皇帝意志的化身,没有自已的个性和信念,唯命是从。这倒不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贴心宦官,更主要的还是在这二十四年中,他目睹过已故中宗皇帝及其皇后韦氏给大唐朝带来的岌岌可危的祸机;他亲眼见到仅是一介亲王的李隆基跨神骥,仗莹锋,翦除了韦氏逆党以及太平公主,奠定了中兴大唐之基;他亲身经历了那令人振奋的时代,志效太宗皇帝李世民,罢开边、劝农桑,终使朝纲重振、四夷拱服,建成了兴盛昌隆的开元盛世!……
这一切,使这君王在他的眼中,堪称天之骄子,英明帝王!因之,他才对皇帝的意志唯命是从。
但这次迎侍寿王王妃,高力士却不那么甘心情愿了。
寿王李瑁虽也是今上诸皇子中的一个,但却是武惠妃所生,而武惠妃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眼下六宫三十六院真正的“宫主”。正是这位宠妃,与去年新擢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李林甫相勾结,欲立寿王为东宫之主,废太子李鸿。派他出使剑南,亲迎寿王妃,已进一步印证了武、李合谋之事,将成事实!这怎不令高力士愁虑交加呢?
说起来,李林甫这位也属宗室后裔的礼部尚书,能受到皇帝的看重,也是和他有关的。那时,正当开元之初,在西台供职的年轻御史中丞李林甫,似乎不畏权势,敢于奏劾辱打朝官的长孙昕;在督捕飞蝗中,也能克尽其职,几乎被灾道百姓打死……正是看中了他的这些表面上的忠直之态,高力士在皇帝近前常常夸赞此人,使他由此而平步青云,连连擢升大用。不久,他联结后宫,依附武惠妃,排挤正直朝士张九龄等,直到眼下图谋东宫的废立……被他察觉了。但,要使皇帝疏远他,已不可能了。因为,贴心宠臣,到底不如枕边宠妃那样,能颠倒圣人之心!再则,李林甫一味以皇帝心意行事奏事,也深得圣人宠信。到了这步田地,他高力士已无法可想、无计可施了……不要说他,内侍省的宦官头儿,难与他抗衡;就是皇帝倚仗的栋梁大臣中书省宰相张九龄,也常常败在这满脸笑容、柳眉白面的礼部尚书手中!
这次遣他出使迎侍寿王妃,也是正直朝士败北的结果。
近年来,曾禁造寺观、佞佛崇神的皇帝却大信起神仙之道来了。去岁,皇帝命张九龄改“集贤殿”为“集仙殿”,为之题匾,九龄抗命不从,并痛陈其弊,指斥李林甫所献老子灵图之事可疑,皇帝拂袖而去,即擢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进一步迎合上意,将一个住在泰州衡山、诳言“已活数千年、在尧时曾任侍中”的“活神仙”张果接入集仙殿来,为皇帝炼丹祷福。皇帝自然大喜允奏。一时间,蓬莱池畔烟气熏天,集仙殿内鬼话充斥。皇帝在这烟云笼罩、鬼话充斥的世界里,竟欲把玉贞公主嫁给那缺齿白发的老骗子。皇帝把此意告诉武惠妃后,武惠妃遣心腹牛贵儿告诉了李林甫,李林甫即将此事告诉了张果老道。老道听后,悄声和礼部尚书密议一番。
不久,皇帝便命弟弟岐王李隆范前去集仙殿作媒。使这位老亲王大为惊奇的是,当他在集仙殿后、新修的内道场炼丹炉前见着那位“活神仙”时,不待岐王开口,张果便大笑着对岐王道:“娶妇得公主,甚可畏也!”
“天师真神人也!”岐王惶诧不已,转奏皇帝,“臣方入后道场,彼便预知来意!——但彼以人神道殊,不肯奉诏。”
被这神乎其神的事态弄得拍案称奇的皇帝,即擢张果为银青光禄大夫,并赐尊号为“通玄先生”。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因武惠妃之力得此殊荣的通玄先生,借给皇帝解释天象,忽然频频寒颤道:“怪哉!怪哉!紫微星座如此昏暗不明!看来,东宫非主!若不早作禳解,大唐前途堪虑!”
神人神见,岂可不听?于是皇帝又商于宰相行,张九龄自然抗旨。
高力士年岁不大,却目睹过武周、中宗、睿宗、本朝四个朝代的变迁,由此,他不仅知道废立东宫必然引起朝阁震动,生出许多隐患;而且更深刻地预感到用寿王去取代太子李鸿,其震动、隐患更非一般!享受着开元盛世之乐的王公贵冑,文武百官,仍未忘记武周革鼎后、韦氏、太平擅权后带给他们的灾难。而作为武则天、太平公主一脉的武惠妃,如果因儿子主掌东宫、成为名副其实的六宫主掌人当今皇后,敏感的宫闱将出现何种局面,让力士每一揣度,便不寒而栗!对此,高力士和张九龄的心思是一致的。他盼望君王能象过去那样,深明利害,从其所谏。
后来,因中书大臣抗旨甚烈,同时也感到文武中多数对废立东宫一事深感不安,皇帝表面上把这一事搁置起来了;但一翻春,却命他出使剑南,迎侍寿王妃!
这表明,皇帝对废李鸿、立李瑁一事已不再犹豫。
在他奉敕不久,中书令张九龄就曾相约于光范门内、中书省台痛切陈辞,要他力保李鸿的储君地位,以求国事无奇祸潜滋暗长;就在当夜,礼部尚书李林甫又特意登门相晤,笑吟吟亲切劝告:“废立东宫之主,乃今上家事,你我为臣子者,何须自寻祸机?将军不见霍国公王毛仲乎?以兴国之大功,而不善顺成圣人之意,而今安在哉?将军几经沧桑,当知个中利害,何须十郎饶舌!”
……自辞君上路以来,张九龄、李林甫的话便反复蒙于耳畔,两人的话都不容置若罔闻。他陷入愈来愈深的烦恼。
如果,那杨家女儿竟落入池中跌伤致残,甚至于……他倒真能吁出一口气来,至少,他可以不再在复杂的废立东宫一事中,扮演一个助李瑁、灭李鸿的可悲角色了。
但事情并非如此。还得由他亲自把王妃迎侍入京。
谁知,他却发现了剑南道官员们在掩饰王妃落池患病一事上所费的苦心、玩弄的伎俩。
“哈哈,”这发现,竟然使苦闷的钦差大臣从精神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林甫劝得对啊!废立东宫乃今上家事,我一紫袍老奴,又何须自寻祸机?张果欺诳圣人、李林甫欺诳圣人、武氏欺诳圣人,又算得了什么?如张宥、章仇兼琼般众多文武,不都为其利禄,在许多或大或小的事上欺诳圣人么?圣人未必就不知张果在欺诳于他。只要迎合圣意,他岂不乐意相信?……力士呵力士,此番回朝后,汝还是糊涂些吧!还应劝劝曲江也不可过分认真②。圣君在上,我等何必如此忧虑不已!……”一念及此,唐朝第一位服紫腰玉的大宦官,竟真的高兴起来了,“今日午后,要尽兴畅赏那《灌口神队》之舞!还应去凤凰山踏青、礼拜位于城南的诸葛武侯祠堂……然后当去新都拜望王妃府上之人……浓春里,迎侍王妃赴京受册,沿途风光,必定醉人哩!……”
当迎侍寿王王妃的车骑大队进入京畿道京兆府兴平县境时,驿道两旁的田垅内,早已麦浪滚滚!村舍前后,榴花似火;驿道两侧,柳絮纷飞。
早在前几日抵达扶风县境后,钦差迎侍大使高力士,便改乘他的惨紫罩帏大轿了。昨天,他命解供奉赶回西京向皇帝奏告迎侍之详情。按预订时辰,今日未时可抵达咸阳,明天午前,便可到京师长安了。他正在轿中思虑面君奏报诸事,坐轿突然顿住下来。
他撩开轿帘,便见传令太监已驰马到了轿前,翻身下马跪禀说:
“禀阿翁,王妃命在此处一停。”
“此处?此是何处?”
“马嵬驿!”
“马嵬驿。”高力士默默应道,回忆道,“此驿离咸阳尚有五十余里。”然后悄声问那太监,“可知王妃为何要在此小停?”
“裴夫人轿过驿馆时,见其旁佛堂雅致,故令小停,要扶王妃去佛堂拈香礼敬。”
“呵。向后队传令去吧。”
“是。”
传令太监上马驰去。
两个健壮的轿旁护侍,应着力士手势,齐至轿门,打开垂穗帘幔,将高力士扶出轿来。高力士出轿后,微微活动了一下那有些发酸的两腿。环望四处,只见驿道两旁早被兴平县衙派出人役、兵丁严加防范,绿油油的田野上,不见耕者;榴花环绕的村院旁,鲜有人影。唯云雀高唱,流水淙淙,方赋予了这马嵬驿几许人间生气。
“王妃性情奇拗,这位裴夫人也大不寻常呢……”想起太监所禀,高力士暗自笑道。“她也仗恃王妃,成了个难以伺候的娇贵夫人……”
裴夫人,就是王妃的三姊、嫁与裴郎的杨玉瑶。这次陪送王妃的杨氏亲族中,除王妃叔父杨玄珪及其二子杨铦、杨锜外,就是这位三姊裴夫人了。王妃因母丧多由三姊抚育,虽为三姊,情胜半母。临启程时,王妃定要裴夫人相伴入京。高力士已下决心从此不再多事,以依顺王妃之意为是,自然应允。
这一来,途中麻烦不少。一会,王妃爱剑门古栈道旁的古柏参天,剑峰屹立,瀑布飞泻,要停车设帐观景;一会,裴夫人喜嘉陵江江波浩渺,定要改乘船舟,追逐帆影而行……好在力士心情更变,也总处处听命照办。
“佛堂雅致?那佛堂在何处呀?”高力士收回目光,想起裴夫人的话,便问左右道。
“回阿翁,佛堂就在驿馆左侧竹林中。”
“竹林中?”陕地少有竹林,此佛堂竟在竹林中,高力士也觉有趣,“难怪王妃以其为雅致!我不免也去礼佛一番。”他在宫中小儿扶拥下,走向佛堂。
力士一行人刚走过驿馆馆舍,便望见左侧修竹蓬蓬,犹如翠霞碧云,护罩着一座佛堂。当他们行到距佛堂数十步远近时,便从迎面扑来的初夏之风里,嗅到缕缕佛香。待走近佛堂山门,只见门侧金字楹联,耀人眼目。高力士停步细看,只见那楹联题的是:
心印垂金刚无人无我不灭不生不二法门真自在
爱河架宝筏至圣至仁大智大觉大千世界见如来
力士念着,同时注意到那两行草书,写得龙飞凤舞,铁划银钩!他忘情高声赞道:“好字!”
“更有好手!”
谁知,却从山门内,冷冷传来这一声应答!宫中小儿们一听,正欲上前搜寻,高力士却以袖阻止。他上前一步,朝门内望去,不觉一个寒颤,又后退了一步!
原来那门中立着一个身材奇伟、面目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