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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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太史已奏明寿王完配吉日,当在今年十二月乙亥,今上令我去各大臣处赐赏,其废立之心,明矣!难道我竟顺旨出宫么?……”将近东廊,他的步子似要因心中的矛盾,停滞下来了,但就这时,他的耳畔,却不断传来皇帝的声音:
——获国恩甚深而不知感戴之辈,朕与卿所见不鲜!如王毛仲!
——朕以后礼待惠妃,又有何不可?
——朝士言官,每以常情方天子,岂不谬哉!
而他的眼前,也不断闪现出王毛仲被赐死于永州、满门抄斩的惨状……
“唉!”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心中凄然地对自己道,“高力士啊高力士,这紫袍、玉带、金印,更应令你明白你仅仅是天子之一老家奴尔!切莫妄为,要恭谨自重呵!”
当他一跨入东廊时,便见早已候在那里的两班绯衣宫使,一班手捧诏书,另一班捧着白花花一片什么物件,待他走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柄柄镶玉的牙柄白羽扇。
“商山四皓,以羽扇纶巾辅佐太子,今日令力士送此与诸大臣,以志寿王纳妃之喜……今上之心,更明矣。”
他似乎不愿再想此事了,便由近侍引着,查点赐物。
“赐中书令张九龄。”
听着这声清点声,力士心里宽慰了一些:“九龄尚在赏赐行中,今上还要他‘羽扇纶巾’辅助寿王……只怕这张子寿,偏不会奉诏辅助寿王呵。”正想着,高力士无意间拾起头来,朝身边捧着九龄应获赐物看了一眼,却被一道道刺目金光,射得眼花缭乱。
“今上赐九龄之物,并非白羽扇?!”警告自己要心如枯井,勿生波澜的高力士,被这道道金光,刺得心里扑腾起来!他拭拭眼,再度朝那宫使手中看去,这才看清:那是去冬宣州所贡的金丝烘手暖炉!
眼下,早已夏阳普照,亿兆着薄衣。今上,赏赐其他大臣,皆是应时之物——白羽扇而偏赐中书令这一尊暖炉!……
“呈敕书来!”力士暂止揣想,朝捧敕宫使道;偏那宫使回答说,“赐张相物,今上明敕由阿翁口传其敕,并无敕报。”
“由我口传,并无敕报!”力士暗暗品着这话,有顷,复默然地从另一宫使手中,取过敕报来,一看,偏偏是“赏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林甫白扇一柄”的敕报。力士摇了摇头,展敕观看,上书:
联……特赐羽扇,一以志寿王纳妃之喜,再则聊以涤暑,佳彼劲翮,方资利用尔!钦此。
“……佳彼劲翮,方资利用……”力士将那敕报仍旧还回宫使手中,心里却反复品着这两句话。陡地,他明白了,“那暖炉分明是逆违时势之物,不堪利用,只好弃捐于箧笥了……这样看来,今上罢张相政事之意,亦已大明了!”
如此,则从今尔后……
林甫将“佳彼劲翮,方资利用,”必然执掌中书,总揽朝政。
寿王将入主东宫,成为大唐储贰。
惠妃自将名冠六宫之首,成为名实皆副的国母!
而今上春秋已高。
如果今上一旦禅位,“则力士尚有立足之地”,但今上一旦归天?!……
惠妃、寿王、李林甫……都知我不曾相附,到了那时,力士被贬、赐死尚是小事,只怕我满门、九族皆难逃其斧钺!
“禀阿翁,清点已毕。”
就在高力士千思万虑之时,宫使们却朗声禀告,暗示着他应下令出宫。
出宫!
出宫!!
出宫!!!
“宫阙入云,虚其一步,必坠地狱!”力士望着楼外浮云,暗自心惊,“力士啊力士!宫闱惊涛,汝经历数番;本度风涛犹为险恶,汝将如何行事?如何行事?”
时近申时,七十里方圆的大唐西京长安,被艳艳斜阳,照映得万壁橙红,屋瓦闪亮。奉敕使大将军高力士领着两班宫使,坐着惨紫篷罩大轿走出兴庆宫南墙中门通阳门,沿着东市的南北大街向中书令府邸常乐坊而去。
“嘡!嘡!嘡!……”就在这批宫使快要临近常乐坊时,从东市方向,传来声声收市钲声,力士感到轿伕们的步履加快了。他从轿后壁窗朝捧着皇帝赐物的宫使们望去,一眼就望见那被放于端盒中的、用黄绫覆盖着的暖炉,他又叹着气回过头来,闭目思忖:“事已至此,也只有奉劝子寿公乞还骸骨了。要他去奉废立之诏,此公也是断不会允的啊。”阵阵酒曲之香,随风送入轿中,“真快,已到了常乐坊了。”这时,轿却一下子停顿不前,力士从侧窗撩帘,伸出头去正欲询问,但他立刻看到原来是一群金发碧眼的波斯男女,男的头缠绸巾、女的面罩垂胸,都抱着一部景教经文,口里喃喃诵着“真主啊真主!万神之神……”向西而去。轿旁近侍见力士伸出头来,忙扶轿低声禀道:“阿翁,这是常乐坊中造制胡酒的胡儿,去义宁坊大秦景教寺院作礼拜者。”力士点点头,放帘缩回头去,借此稳稳心神。
“奉敕使大将军高力士,宣敕到!中书令张九龄接——旨呀!……”轿伕重新起步不久,便又停下轿来,一阵宣告声,使力士知道已到九龄相府,即叫声:“打帘!”近侍应声打起帘来,两名宫中小儿躬身到了轿门,搀着力士下了轿。
相府人役闻听宣告,一边火速入内禀告九龄,一边打开中门,列班恭迎;力士从捧盒宫使手中接过端盒,张九龄已穿戴齐整,疾步来到中门靠右肃立,揖袖迎接宫使。捧着御赐物品的高力士,数月不见中书令,而且今日又是领着这样的圣命前来张府,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碍着皇家制度,难以倾诉,他只有恭捧暖炉,领着众宫使,昂然而入。
当张九龄导着力士一行,转到中堂,令仆从排开香案后,便听力士道:“中书令张九龄跪接圣上赐物,望阙谢恩!”
“臣九龄,深谢我皇天恩浩荡!敬祝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九龄如仪山呼跪谢完毕,立起身来,力士便将端盒递去,并趁势向他递了个眼色;九龄会意,即向本府总管道:“花厅烹茶,稍敬众宫使!”
众宫使便由总管等领出中堂。
九龄屏去众人,这才将端盒放置于案上,上前携着力士之手,喘吁地道:“辛苦了!请坐!”
力士并不忙归座,却以目凝视这位大唐宰相。几月不见,九龄两鬓皆白,面呈浮肿病容,语音里渗着痰吼之声,“事已如此,还是休做栋梁作暖炉为好。”力士心里凄凉地想着,反手搀着张九龄,将坐椅移在一处,并椅坐下。
“子寿公何不一视赐物?”见九龄要说话,力士却先强作笑容,指指案上端盒,问道。他想让张九龄看了赐物,悟到皇帝用意,他好一吐心曲。
“九龄不看,也知其物为逆时背势之物。”虽知九龄岁虽高而心思机敏依旧的高力士,听了张九龄这句回答,也不禁深感惊异,半晌作声不得。九龄见力士这副神情,淡淡一笑,道,“随大将军奉敕出赐大臣的宫使,皆捧一白羽扇,唯九龄以一端盒盛物而赐,此中圣虑,乌用揣测。恰好九龄有感遇之诗四章,请大将军转呈今上,以为回报。”
力士忙从九龄手中接过诗稿,仔细看来。那感遇之一曰: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其二曰: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三曰: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
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
旦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
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其四曰: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力士本已看毕,却仍旧注目诗稿,不肯抬头,暗自思谋:“今上心性,已非昔日,此四章感遇,一经呈奏,只怕曲江凶多吉少!……明言不予呈奏,我又能以何言向曲江解说?而且,细揣此诗,曲江亦深揣圣上今日之心性,故而作此《感遇》,我即便不予转奏,他又未必不径直奏呈,仍将取祸于旦夕……唉!难、难、难……”
“若大将军不便转呈,请赐还于我,九龄自当面奏。”九龄见力士面呈难色,揖袖道。
“果不出我所料。”力士心中暗暗叫苦,此时只好抬头笑答,“堂老,非力士有何不便,不愿转奏呈递,只是……”
“禀相爷!”
就这时,相府阍官却匆匆来到中堂,向张九龄禀事,但见高力士正在与之言话,便顿住话头,但又露着焦急神情,望着九龄。
“高将军在此何妨?尔禀事吧!”九龄朝司阍官儿命道。
“是,相爷。”司阍官儿禀道,“惠妃娘娘的近侍牛……”
“他又来了?”九龄猛地切断司阍官儿的禀报,一拂袖,“不见!”
“相爷!他说有极紧要之事,还是惠妃娘娘口谕,要向相爷……”
“叫他走!”
“慢!”高力士听到这里,已知来者是武惠妃心腹牛贵儿,同时听见司阍官儿说他要向九龄密告惠妃口谕,不禁心头一动,忙制止畏畏缩缩正要退出中堂的司阍官儿。
“高将军!……”
“堂老暂且息怒,”力士急急稳住张九龄。然后对司阍官儿道,“将他迎至客厅等候。”
“是。”司阍官大大松了一口气,应着,匆匆退出中堂。
“高将军,你素知子寿心性,我堂堂中书阁臣,绝不与此辈谋面!”
“彼言有惠妃口谕相传,”力士向张九龄提醒着,“或有一使圣上明悟、有益社稷安宁之机运出现,则何不见?”
“高将军!……”
“国事如此,堂老当以社稷为重呵!”
“唉!……”九龄见力士焦急相劝,不忍执拗,只得起身:
“客厅侍侯!”
相府仆役应声而出,搀着张九龄,走出中堂,转至相府前堂左厢小客厅落坐。
“导客入府!”
总管传出话去不久,司阍官便引着牛贵儿出现在客厅门前,那眉清目秀的宠妃心腹奴才,一见张九龄,便一头跪下去,朗声唱道:“牛贵儿领惠妃娘娘懿旨;请相爷安!”
九龄欠欠身,冷冷地用鼻音哼着一般回道:“祝惠妃娘娘安泰!”
九龄并不令他进厅,牛贵儿也不嫌尴尬,叩头之后,走进厅来,垂着绯袍袍袖,立在张九龄座旁道:“小子一来代娘娘请相爷安,二来,尚有娘娘懿旨传降。”
“唔。”
“不知相爷可已将圣上赐物领得?”问着这句话,牛贵儿斜着那双闪悠悠的眼睛,偷觑着宰相神情。
宰相却仍阴沉脸,用鼻应了一声。
“相爷,”牛贵儿赶紧收回目光,道,“那赐物因圣上也曾向惠妃娘娘提及,故急得娘娘心疾复发!”
“呵?为了九龄领此赐物之事么?”
“是呀!是呀!相爷,”机灵的牛贵儿一见九龄脸色稍呈红色,知已被自己的话将其心拨活,忙不迭地说道,“惠妃娘娘虽知相爷不肯奉今上废立东宫之诏,但娘娘深知相爷对大唐江山忠心耿耿,甚是赞佩!圣上不悦,竟赐那……物,娘娘怕庙廊大器,因圣上一时喜怒而折弃,故一病不起……方才,娘娘急遣小子,来此告谕相爷:‘自古以来,有废必有兴。今废立东宫之事,若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望公……”
“呯!哗啦啦……”
不待牛贵儿说完,九龄早朝身边